一直以来,学界认为宋陈元靓《事林广记》于《圆社市语·中吕宫·圆里圆》赚词之后的“全套鼓板棒数”后面所收的俗字谱系一份唱赚谱,题名为《黄钟宫·愿成双赚》。近年来,古典文学界、戏曲学界尤其是音乐学界围绕所谓的《黄钟宫·愿成双赚》的研究已经开展了很多,一些音乐学家还不断尝试对其进行译谱工作,有了许多论文甚至专著成果。但我在研究中发现,这里的俗字谱并非是一个谱,而是《愿成双词调谱》与《狮子序唱赚谱》两个谱,将二谱视作同一个谱是错误的,将其题名为《黄钟宫·愿成双赚》实际上系误标,而在此基础上开展的研究多半是在沙滩上盖大楼,根基误筑。事关公器,不得不为之正名。
《事林广记》原本无存,今见最早的是元刊本。我们此前能够看到的有元至顺年间(1330—1333)建安椿庄书院刻本、后至元六年(1340)建阳郑氏积诚堂刻本,以及日本元禄十二年(1699)翻刻元泰定二年(1325)刻本。俗字谱即刊印于至顺本和泰定本中,后至元本刊落。至顺本和泰定本俗字谱款式相同,皆在前面标有“律名黄钟宫(俗呼正宫)·愿成双”字样,而后接连刊刻【愿成双令】【愿成双慢】【狮子序】【本宫破子】【赚】【双胜子急】【三句儿】七只曲牌的俗字谱,人们遂自然认为这是同一套曲的俗字谱。
但我在比勘不同版本的《事林广记》时发现,和刻泰定本《事林广记》于收录赚谱的戊集前印有本集目录,其中竟赫然标出“《愿成双谱》《狮子序谱》”两个俗字谱的名字,而至顺建安椿庄书院本同处则无本集目录。泰定本戊集卷之二“文艺类”有关唱赚部分的目录如下:“遏云致语、遏云要诀、圆里圆赚、驻云主张、驻云致语、鼓板棒数、愿成双谱、狮子序谱。”很明显,《愿成双谱》与《狮子序谱》是两个不同的俗字谱。
事实上,至顺建安椿庄书院本与泰定本虽分集名称不同,前者分为前、后、续、别等四集,后者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十集,但在刊载赚谱的本卷前标名一致,皆为“文艺类·三锦·酒令”,且各页版式相同(其间至顺建安椿庄书院本插刊了一幅《鼓板唱赚蹴鞠图》),皆在【愿成双令】【愿成双慢】后标注“已上系官拍”,然后换页另起。此处的标注已经明确标示了《愿成双谱》两支词调【愿成双令】和【愿成双慢】的拍眼与后面的《狮子序谱》不同。所谓“官拍”,系词调歌唱中的正拍概念,与“艳拍”“花拍”等辅拍概念相对举。宋张炎《词源》卷上“讴曲旨要”说:“官拍艳拍分轻重。”又说:“大头花拍居第五,叠头艳拍在前存。”卷下“拍眼”说:“慢曲……拍有前九后十一,内有四艳拍。”宋蒋捷《大圣乐·陶成之生日》有句:“寿仙曲破,更听得艳拍流星。”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六么”条也说:“乐家者流所谓花拍,盖非其正也。”乐家的正拍、非正拍概念来自大曲节奏,宋王巩《随手杂录》曰:“仁宗尝语张文定、宋景文曰:‘……自排偏以前,音声不相侵乱,乐之正也。自入破之后,始侵乱矣,至此则郑卫也。’”词家遂以正拍为官拍。而后面的《狮子序谱》由于是唱赚而非词调,因而是非官拍谱,我们来进行一些分析。《狮子序谱》的联套曲牌为【狮子序】【本宫破子】【赚】【双胜子急】【三句儿】。从谱例标识可以看出,其中【狮子序】为四片(本调一片外,又有所谓“三番”,即再重复三次),恰符合张炎《词源》卷下“拍眼”所说的“序子四片”。张炎对“序子”的“拍眼”是这样论述的:“……外有序子,与法曲散序、中序不同。法曲之序一片,正合均拍。俗传序子四片,其拍颇碎,故缠令多用之,绳以慢曲八均之拍不可,又非慢二急三拍与【三台】相类也。”既然作为序子的四片【狮子序】“其拍颇碎”,不合均拍,它自然与《愿成双谱》的“官拍”不同,而属于“艳拍”“花拍”一类。而它“缠令多用之”,也就自然被带进了赚曲结构。【本宫破子】的【破子】是金元时期燕南芝庵《唱论》说的“歌声变件”,当源自大曲入破之后的舞段,宋代转踏舞队歌唱临近尾声时皆用之,如毛滂、曾慥、洪适【调笑】转踏结束时都有【破子】,属于快节奏的曲子,宋仁宗所谓“始侵乱”者。【赚】本身即是南宋临安市井乐人张五牛听四片【太平令】鼓板演奏到节奏急促的“拍板大筛扬处”而灵感涌现的产物。【双胜子急】牌名则已经标出了此乃“急”曲子。所以,【本宫破子】【赚】【双胜子急】的拍眼也都非“官拍”。由此知道,《愿成双谱》与《狮子序谱》是一官拍、一非官拍两个不同的俗字谱。
我们还可以找到《愿成双谱》与《狮子序谱》并非一谱的内在证据。《愿成双谱》包含【愿成双令】(上下片)和【愿成双慢】(上下片)两支曲子,为宋代词调,后世【愿成双】入北曲黄钟宫,而不见于南曲。《狮子序谱》包含【狮子序】四片、【本宫破子】上下片(下片“换头”)、【赚】上下片(下片“换头”)、【双胜子急】上下片(结尾处标“重行”,即重复上片)、【三句儿】五只曲子,其中两只主曲【狮子序】和【双胜子】皆为时曲,后世入南曲黄钟宫,【赚】则对后世南曲产生极大影响,而【本宫破子】后世不见用。因而,这两份俗字谱中,《黄钟宫·愿成双》系词调谱,甚至还可能是《愿成双令谱》和《愿成双慢谱》两个单独的词调谱,《黄钟宫·狮子序》则是赚曲谱,也可称之为《黄钟宫·狮子序赚》,二者不可混同。以往论者将两个不同俗字谱的曲牌连接为一套,名之为《黄钟宫·愿成双赚》,就打破并错接了其原有结构。作为金元时期仅存的原始乐谱资料,将《黄钟宫·愿成双谱》和《黄钟宫·狮子序谱》辨明本体,对学术界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
那么,为什么历来研究者都把两者当作同一个俗字谱了呢?原因在于以往中国学人难以见到和刻泰定本,因而长期无从认定。《事林广记》国内最常见本为元至顺建安椿庄书院刊本,原藏故宫博物院,1949年迁到台湾。商务印书馆抗战前曾据原本影印发行,中华书局于1963年又据商务印书馆本影印,属现代最为流行本。此本无总目,前集十三卷于集前有二级目录,后集十三卷、续集八卷、别集八卷皆无目录。其续集卷七收上述俗字谱。又有后至元建阳郑氏积诚堂本,原为李盛铎木樨轩旧藏,1939年入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此本前有总目,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十集,每集又分上下卷,但各分集皆无二级目录,类似于今天书籍只有章目,没有节目。其中《圆里圆》赚词刊在辛集卷上,但该卷未收后面的俗字谱。20世纪60年代以后,学界开始关注《事林广记》里的黄钟宫俗字谱,依据的都是元至顺建安椿庄书院刻本。和刻泰定本虽于清末偶尔流入国内,如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第六十六就曾经引录,但再难在其他著作中见到。1976年,东京汲古书院据泰定本影印,编入《和刻本类书集成》第一辑,才为世人所了解,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和刻本类书集成》,国人才得以一窥其貌。1999年,中华书局又直接影印出版了和刻泰定本,该本遂较为易得。泰定本无总目,甲集十二卷、乙集四卷、丙集五卷、丁集十卷、戊集十卷、己集十卷、庚集十卷、辛集十卷、壬集十卷、癸集十三卷,各集前皆有二级目录,其《愿成双谱》《狮子序谱》目录则刊于戊集之首。但后来者仍然一概不加详审,对此目录或视而未见或竟尔无视,仍然沿袭以往误解而不改。
我虽依据泰定本戊集卷首的《愿成双谱》《狮子序谱》目录,发现了过去题名《黄钟宫·愿成双赚》的错误,但仍有一个藏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的元至顺间西园精舍刻本《事林广记》未曾见到,一直等待以之作进一步印证的机会。毕竟,和刻本《事林广记》系日本元禄间翻刻元泰定本而非原刊本,这期间有无翻刻中的擅自改动尚不得而知。终于,由西南师大出版社与人民出版社于2015年8月联合出版的《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五辑子部第十二册影印了至顺间西园精舍刻本《事林广记》,其书有前集十三卷、后集十三卷、续集十三卷、别集十一卷,卷首有总目,各集前有二级目录,系目录最完善之版本。但其续集正文缺失了卷五至卷九,而俗字谱恰恰刊在卷七,已经佚失,所幸续集目录保存完整,而其中“《愿成双谱》《狮子序谱》”赫然在目!由此印证了和刻泰定本的正确无误。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