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画心语】
我作风景画往往是先有形式,先发现具形象特色的对象,再考虑其在特定环境中的意境。好比先找到有才能的演员,再根据其才能特点编写剧本。有一回在海滨,徘徊多天不成构思,虽是白浪滔天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转过一个山坡,在坡阴处发现一丛矮矮的小松树,远远望去也貌不惊人,但走近细看,密密麻麻的松花如雨后春笋,无穷的生命在勃发,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是我立即设想这矮松长在半山石缝里,松针松花的错综直线直点与宁静浩渺的海面横线成对照。海茫茫,松苍苍,开花结实继世长!我搬动画架上山下山,山前山后捕捉形象表达我的意境。
面对太湖鹅群,生命的白块在水上活蹦乱跳,我自己在荡漾的渔舟中写生,摇摇晃晃,湖山均在舞蹈中狂歌。心情激动,手忙脚乱,我竭力追捕白色的变幻,又须勾勒出鹅之神态,虽顾不得细节,却须牢牢把握银亮湖面上白块的聚散、碰撞、其间的抽象韵致。乌黑的渔舟是杠杆,是秤锤,压住了画面的平稳;红点更是点白成鹅的关键之笔,虽时间匆匆,实落笔千钧。画成,如一气攀登了海拔3000米的高峰,累极。
回忆中的形象往往是最具特征的形象,梦中的情景往往是生活情景的升华。实质上都是生活中具体形象的高度提炼、概括与夸张。我在风风雨雨中写生30余年,积累了大量的素材,许多素材当时不成材,经过三两年或八九年的酝酿发酵,却偶然启示了我的追求,令我陶醉于回忆与梦幻中。
“搜尽奇峰打草稿”,我总想在“奇峰”中抽出构成其美感之精灵,你说是大写意,他说是抽象,抽象与大写意之间,默契存焉!如作品中绝无抽象,不写意,那便成了放不上天空的风筝。但当作品完全断绝了物象与人情的联系,风筝便断了线。我探求不断线的风筝!
(节选自吴冠中[1919—2010]自传《我负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