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故事产自民间,历经千年,由说唱至戏曲,家喻户晓。由于时代变迁以及地域人文、声腔技艺的种种差别,戏曲舞台上的白蛇故事丰富多彩、各有千秋。最早当是昆曲,著名的有京剧、川剧、婺剧。新近看到广东粤剧院演出的《白蛇传·情》,也觉新颖可喜,别有韵致。
为什么要在《白蛇传》剧名上加个“·情”呢?看了演出体会到:全剧集中突出白娘子与许仙的情感关系,删去或淡化了其他许多情节,如行医、生子、合钵、祭塔等;在立意上强调真情可以打通人、妖、仙、佛之间的隔阂,具有不可征服、不会泯灭的永恒性。戏以《忆情》为序,时白娘子已禁闭塔中,“情已深,思忆点点甜”。接着正戏五场,即游湖定情的《钟情》,端阳惊变的《惊情》,仙山盗草的《求情》,寻夫水斗的《伤情》,断桥重圆的《续情》。最后《未了情》,塔内是继续修炼的白娘子,塔外是永世相伴的许仙,幕后歌声:“纵是未见,感觉在这鬓边,心跳不变;纵过千年,倩影镜花前,未曾走远……哪天佛陀花开,你我再见!”
在形象塑造上,《白蛇传·情》继续发扬民间传说对白娘子的同情、歌颂,她似乎更加善良,更加自信、乐观。对许仙、法海的描写,与传统相比略有区别。许仙不是店伙计而是书生,所以不戴鸭尾巾而戴方巾,背诵着李商隐的诗句上场。端阳佳节,他不是在法海的调唆下,故意劝白娘子喝雄黄酒,以验证法海所言是否属实,而是遵从民俗,礼敬贤妻,亦为娘子有孕,借以“驱邪安胎”,更以“一心一意一世人,不离不弃终百年”相约,打中了白娘子的弱点——痴情。于是她放松警惕,连饮三杯,显出原形,吓死许仙。许仙获救后,难消心头疑云,求法海指引而遭软禁。及见白娘子踏波逐浪而来寻找,被天兵天将打败逃逸,才参透了“人若无情不如妖,只要有情妖是人”,恳求看管他的小和尚放他下山。有意思的是法海也不十分顽固。放走许仙的小和尚向法海请罪,法海竟未加责怪,只叹“孽缘不知何时休”,拟“上呈佛祖,再行处置”。王馗先生建议,可否把法海的横加干涉,解释为对异类相恋、难结善果的一种悲悯情怀呢?总之,此剧不仅简化了情节,亦淡化了冲突。欣赏过程中,越来越觉得,这是年轻的主创希望当下青年观众以比较轻松的心情重温这个美丽神话。
与情节主线简洁相适应,舞台景观也比较单纯、空明。演区中心设置了一个由断桥变形的中性装置,通体浅灰色,可转动。我打听了一下,长6.5米,宽1.8米,高1.4米。横看似桥,有栏杆、梯级;竖看是有坡度的方形平台,通过转动变换,在各场中成为多功能的动作支点。如白娘子与许仙游湖相遇,两人就在桥的中间也是高端举着一把伞,相对而视,把青春邂逅作了富于雕塑美的定格。水斗时,平台就是金山寺的屏障,阻挡着滔滔巨浪。待白娘子战败归来,横卧其上时,它又回到了断桥。这就比动用传统的一桌二椅来得省事,并有形象感,又比常见的写实布景抽象,能刺激观众的想象。内景出现夫妻欢聚、白蛇显形的投影,则是败笔。对于水漫金山的水的处理,不用传统的水旗,而由一群水族女性舞动长水袖来形容水浪汹涌并掩护白娘子撤退,也是别开生面。
白娘子既温柔多情又有英雄气质,为追求幸福,舍生忘死,是旦行最吃功夫的角色之一。曾小敏刀马旦出身,兼工闺门旦、花旦、花衫,能调动多种技艺积累,文唱武打应付裕如。仙山盗草时,按昆曲或京剧装扮,白娘子都得佩剑。而小敏所扮却是个没有武装的白娘子,白色衣裙外,披了一件轻薄的白色大斗篷,随着圆场步子的加快,斗篷飘扬,有驾云驱风之感。及与守山仙童格斗,用卸下的斗篷挡剑、缠剑,再夺剑、抛剑、攀藤飞身上山,采得灵芝。这一系列动作紧凑有序,矫捷婀娜,还带点儿惊险。水斗时,双手舞动水袖,两脚踢飞四处袭来的长枪,也没用武器,尽显刀马旦的功夫、魅力。这个白娘子似乎秉持一种理念:尽可能不要动武,争取同情以达目的。她终于得到仙童理解与水族保护,化险为夷,重抵断桥。
“断桥重圆”在各剧种中都是重头戏。就我所见,要以川剧最为火炽。小青已改男扮,近乎武生、武净。水漫金山时,小青肩上站着白娘子呼唤许郎归来,令人感动;至断桥重见许仙,痛恨其动摇,连连变脸(川剧特技)直欲把许仙吃掉。婺剧没有川剧那股子野性和妖气,也让人惊心动魄,其表演之繁难,有“唱煞白素贞,做煞小青青,跌煞许汉文(许仙)”之说,获“天下第一桥”美誉。粤剧虽然也有不少舞台调度和身段安排,却不在这方面同兄弟剧种比拼,重点发挥的是剧种本体的唱的优势。我不懂广州方言,却喜欢听粤剧的唱,男女真假声(平喉、子喉)既对比鲜明又和谐结合,曲调之多样善变堪称地方戏曲之最。“断桥重圆”一场有新曲、新歌,有曲牌,有板腔,依情节与角色情绪变化运用,做到了抒情性、戏剧性与时尚性的统一。尤其白娘子在听了许仙“求妻恕谅,自此心如磐石,一如最初”,不禁心潮澎湃,用一段“音乐衬白”引向【反线春江花月夜】【反线二黄】【楼台会】【悲秋】,长达30多句,“反线”定调比“正线”低四度,迂回婉转,适合倾诉衷曲,小敏唱得缠绵悱恻,很是动人。
查阅《中国戏曲志·广东卷》,得知清末民初有位男旦艺名“白蛇森”,以演《仕林祭塔》(据《雷峰塔传奇》改编)享名,内有一段白娘子唱的【反线二黄】成为“专腔”——“祭塔腔”,民国年间又经坤伶李雪芳、上海妹打磨丰富,风靡一时。然用儿子中状元来安慰白娘子,终究同这个神话不搭调,因而这出戏逐渐淡出舞台。粤剧也有整本《白蛇传》,属于“东挪西借”,没有自成一格。从这个角度讲,《白蛇传·情》当是这个题材在粤剧舞台上有模有样的新创造。但毕竟面世才两年多,期待它常演常新,把别致进一步做成精致,特别在文词和曲调上若能形成若干深入人心的“专腔”,那就有可能像京剧、川剧、婺剧的同类题材剧目那样矗立舞台,传之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