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随笔】
在我们老家,把立春不叫立春,叫作“打春”。莫名其妙地觉得,打春这个词,比立春要活泼多了。打春,有一种跳跃的动感在里面,喜悦的,明亮的,热气腾腾,是民间风俗画特有的调子。
我的家乡在华北大平原上,我们那个村庄,在我的小说里,叫作芳村。在芳村,有一句俗语,春打六九头。每年打春的时候,已经是六九了。七九八九,沿河看柳。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打春这个节气意味着,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过去了,气候学意义上的春天要来了。
打春往往是在春节前后,有的时候早几天,有的时候迟几天。打春总是同新年连在一起,到处都是新的:新衣服,新鞋子,新对联。
那时候,母亲长年卧病,早好几天就开始念叨,快打春啦。翻着墙上的月份牌,看一遍,又看一遍。月份牌是那种小小的日历,在乡下很常见。没有老上海的旗袍美人,只有文字和数字,阴历、阳历、节气、星期。往往有红、绿、黑三种颜色,朴素的,家常的,邻家姑娘一样亲近而温煦。月份牌上,有打春的具体时刻,比方说,上午十一点三十五。芳村有个风俗,不能把春打在炕上。意思是说,打春这一天,尤其是打春那一刻,不能在炕上躺着。
打春这一天,无论是多么不适,母亲一定要挣扎着起来,下炕,在院子里走一走,或者是在大门口立一立。在内心深处,我多么盼着每天都是打春。打春的时候,母亲就会下炕了。闲闲地,在房前屋后走一走,看一看。院子里,阳光温软,金子一般。满院子的彩,在微风里飘摇着,飘摇着,简直就要飞起来了。门外就是田野,麦田还懵懂着,是那种深的冷凝的绿。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打春过后,大约等不了几天,万物就该醒过来了。
在我们芳村,有一个民谚,一年打俩春,粮食赛如金。意思是说,如果一年有两个立春,当年的年景就不好了,粮食会像金子一样珍贵。
在芳村,节气的意思,不是二十四节气,而是节日。春节,正月十五元宵节,五月初五端午节,八月十五中秋节。在我的长篇《陌上》的楔子里,我就是用的节气这个词,还引来了一些疑问。可见,一个地方文化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仿佛树的根须,早已经深深扎根在血脉里了。
芳村人过节气,不外是吃一顿好饭食罢了。芳村有句俗话,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躺着。吃饺子,是芳村人过节气最隆重的仪式了。然而,打春这一天,好像在吃上是不大讲究的。不过是家常便饭,擀面条、蒸馒头、烙饼、小米粥。这个时节,新鲜菜蔬还没有下来,大白菜却还多着。炒白菜,炖白菜,醋杀白菜,翻过来倒过去,横竖都离不开白菜。芳村人说,白菜就是百菜。我们却吃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打春这一天,母亲下炕了,也有兴致和闲情,亲手给我们做饭了。母亲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再简单的饭食,都能做出天下的美味来。有时候,倘若打春恰巧在新年正月里,饭菜就越发丰盛了。窗外有零星的鞭炮声,屋子里香气弥漫。丰饶的,甜美的,太平的,热腾腾世俗生活的气息,穿过重重光阴,扑面而来。
而今,母亲离开人世已经十九个年头了。我也早已远离故乡,在异地辗转漂泊。流年似水,往日不可追。每年的打春,再没有人监督我下炕了,再也吃不上母亲的饭菜了。我却总是记着那一个场景,母亲立在院子里,衣衫洁净,鬓发清爽,微微笑着,笑着,看着她的家,看着她的孩子们。阳光和煦,满院子纸鸢飘摇。
打春了。春来了。
(作者系《长篇小说选刊》执行主编,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