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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6日 星期一

    中国美学与生命精神

    作者:余开亮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6日 15版)

        虽然中国古典美学的文化意义是多重的,但对生命本身的关注当属其核心的思想内涵之一。《朱子语类》卷九〇云:“一身之中,凡所思虑运动,无非是天。一身在天里行,如鱼在水里,满肚子里都是水。”这里,朱熹以精微的语录描绘出了一个古代“天人合一”哲学的诗意场景。这个诗意场景亦如同一幅审美的画卷,烘托出了中国美学的生命精神:个人生命如同庄子笔下的那条自在的儵鱼,他让自身悠游如水一般的天地宇宙,与天地万物相融契同吐纳,快然而自足。以善感的个人心灵,跃入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凝神气韵生动的艺术意象,去获得一种与万物一体的人生境界,恰是中国古典美学在在处处的生命意趣。

     

        老子云:“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中国美学的生命精神离不开个人生命的善感心灵。刘勰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善感的心灵既发端于生命本真的自然性情,又熏陶于后天的学习践履。它是个体生命最为柔软亦最为纯净的领域。它刊落了附加在人身上的一切外在的虚华,显现了人之为人的最为自然并最具真性的面貌。对传统美学来说,这种审美的个人生命往往呈现为一种性情心气等错综交涉、和谐圆融的生命统一体。其中,性是生命的本质性规定,情是生命的动态展开,心是生命的统摄关键,气是生命的运转质能。虽然儒释道美学对生命本身性情心气等要素的理解有着不同的思路,但主旨上都与西方文化对人性的知情意三分结构不同,而是把生命视为一种性情相融、身心互涉、流贯一体的有机整体状态。中国美学对生命自身诗意性灵的求索,呈现了个体生命“真情畅遂,一片天机”的独特品格,给生命的自由舒展、俯仰自得带来了本真性的心灵空间。

     

        “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当生命的心灵刊落物色繁华,本真的生命就如期而至,外在世界也上演了它自身最动人的神采。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云:“何夜无月?何处无柏竹?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李渔《闲情偶寄》也说:“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在古人眼中,外在的世界本就是自然独化、天理流行、鸢飞鱼跃而充满生意的。只有那些只关注于眼前利益的人,才会在向外物无止境的索取与肆掠中,与世间的风景擦肩而过。“俱道适往,着手成春。”有了闲赏之情,有了洞见之眼,有了善感之心,世界自能映发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的生生之美。对儒家而言,有了一颗主一无适的真实无妄之心,则“日用之间,莫非天理,在在处处,莫非可乐”;对道家而言,有了一颗虚静的自然之心,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对于禅家而言,有了一颗明心见性的本心,则“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无论儒释道的世界观有着多么的不同,在个人生命的澄怀与谦敬里,世界都剔除了其机械与物质的冰冷而显示出宜人的温暖风景。中国美学对这道亮丽风景的发现,给生命所处的“人间世”打开了一个“逍遥”的自得之场。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本真的生命与真实的世界是在一种意向性关联中存在的。这种不分主客、彼此敞开、相互照应的心物冥合营造了中国古典美学中最富智慧的生命之美。这种生命之美不是把自己摆在主观的一端,然后去面对外在客观的世界,而是如同宗白华所说的“跃入大自然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这种“跃入”强调的是个人生命与世界万物的当下参取、猝然相遇的直接体验性。于此,个体的生命如电光石火般与天地造化妙合无垠,神与物游,即景会心,从而开辟了一种有别于日常现实生活的审美意象世界。这种心物一体、情景不二的凝结,恰如宗白华说的“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文人艺术对生命新境的表象,就是要在宇宙大化中让人与物的感性生命皆绽放出本有的光芒,从而照彻人生的旅途。中国美学对心物一体的审美意象世界的开辟,给个人生命铺设了一条领略“存在境域”的诗性之路。

     

        王夫之曾以“现在”“现成”“显现真实”三义来解说佛教因明学的“现量”,并将之转换成一个描述艺术审美体验的范畴。“现在”强调体验的当下性,“现成”强调体验的不假思量,“显现真实”强调体验对本性的显现。如果说,“现在”与“现成”打开了一幅心物自由嬉戏的意象性画卷的话,“显现真实”则使得个人的生命在这一画卷中成就了自身,实现了生命的适意安顿。“显现真实”使得中国古典的审美不是仅仅停留于意象世界自身,更不是纠缠于语言文字与艺术形式,而是要在审美意象中去感悟生命的意义所在。《二十四诗品·缜密》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个人的生命在审美意象的体悟中得以裸露自身的真性,而外在世界也在这个审美意象中得以显现自身的真实。这种物我双方的“显现真实”,遂敞开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审美之境。刘禹锡云:“境生于象外。”生命审美之境作为审美意象的提升和超越,是审美意象“带”出来的宇宙生机和人生真谛。这种生命审美之境在中国美学上被称之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以表明其形象、生动、别致、恬淡。她是人的性命之情的升腾,是对日常生命的超越,从而让人的性情摆脱造作虚伪等现实性,返璞归真,回归生命本性真善美相合的人生境界。中国美学对生命审美之境的创造,给中国文化的生命超越之学打通了感性与理性的两端,给个人生命提供了终极关怀的美学进路。

     

        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美学在个人心灵空间、世界自得之场、审美与艺术意象、审美之境等方面的理解都贯彻了一种生命精神,或者说这些本身就是生命存在方式的多维展开。在生命审美精神的涵摄下,这种生命存在方式的多维展开又合异为同,鲜明地体现了传统美学对个人生命与万物生命的极大关照。同时,传统美学总体上是奠基于主客不分的有机整体世界观和知情意不分的有机整体生命观上的。一方面,古典美学打破了人与外在世界的主客分际,把人与万物的产生根源于宇宙天道之中,并通过自身的生命感悟和生命实践最终回归天道,从而与天道一体任化,共存共在;另一方面,古典美学没有对人性结构进行认知、情感和意志的严格区分,而是把生命整体流贯一体,身心一如。这种美学既不是去追求审美和艺术方面的知识,也不是去满足感性欲望的宣泄,它关注的是生命如何去获得理想的存在方式问题。审美的意象感召、玄化内在的生命,让人从日常生活抽身而出,在生命创构的独特新境里,使得自我的生命与宇宙生命一体共在,感受着生命的本真姿态,这才是中国古典美学作为生命之学的意义所在。

     

        时至今日,中国传统美学的生命精神依然有着可贵的时代价值。在传统美学打开的世界自得之场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都处于一种“美美与共”的和谐、平衡关系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种个人生命与社会自然的和谐一体,何尝不是古人今人相同的审美理想?同样,传统美学所创构的心物一体审美意象世界及由之佐证的生命审美之境,既呈现了审美与艺术的生命情怀,又给人提供了一种身心安顿的精神家园。这就表明,审美与文艺活动应不局限于经验世界的束缚,不受制于形式主义的技巧、感官主义的享受、商业主义的炒作,而重新回归对生命存在与生命精神的关注。《二十四诗品》对“纤秾”诗境有言:“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将其套用到对待古典美学传承上来讲的话,就是应深入地去研究传统的美学思想,领会其真切的内涵,让其在今天重新焕发出时代的生命力。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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