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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星期五

    留住心灵的乡村

    作者:郑有义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4版)

        我的背影,深深地刻着两个字:农民。

        几十年来,面对各种工作岗位、地位和身份的变化,我无不老实招认自己是农民。这既不是自谦、自卑,也不是故意作秀,而是骨子里实在无法把自己和农民剥离开来。故土的山、水、情、人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田野的泥土味、河边的水腥气总是止我浮躁、令我心安。

        那个山村,很小。几十户人家,错落在前后两条沟里。那时,还没有电,每家的房梁,都被煤油灯或蜡烛熏得包公脸一样黑。人们日出作,日落息,鸡犬之声相闻,热心互帮。一家杀年猪,满村都香了,全屯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肠;一家娶媳妇,全村办喜事;一家发丧,户户不动烟火;一家夜里有了病人,全屯男丁壮妇会应声而起;家里来了客人,左邻右舍自会送来时令鲜菜;那时,乡亲都没有什么钱,却都没人算计钱。故乡,是安详的“桃花源”。

        在这块土地上,你会时时感到朴拙的宽容和扎实的力量。山脚,有一合抱粗的垂柳。柳下,是一条极瘦、极清澈的小溪。夏日夜晚,总有一把破旧的二胡,嘶哑地呜咽,向静山、残月、瘦溪,向父老乡亲倾诉着无解的忧郁。那是刚刚中学毕业返乡正郁闷的我。循着二胡声,便总有乡亲静静环立倾听。那目光固然是无法理解的困惑——他们珍爱脚下的黄土,却支持、怂恿这块土地的“叛逆”,“争口气,有出息的进城去。”你稍有不顺,又会说:“回来,还是咱山里的大葱蘸酱养人!”这是一种看似相悖却意味深长、专属于那块土地的情怀。

        我参军要走了,乡亲们便来道贺。那贺物,是不知压在箱底多久舍不得吃的一两束挂面,是尚带着母鸡体温、需换油盐用的几个鸡蛋。一位屯邻长辈,送来3元钱,却是由一沓角币、一堆“钢镚儿”五六个品种组成。“拿着补补吧,别屈着孩子。”当我今天挥洒几百金而不甚在意的时候,想起那样的“一堆”,心中每每自惭和不安。

        我真的“出息”了,进“城”了。黄土、老树、瘦溪悄然远去,生活之舟将我载入另外一个世界。我学会了装模作样穿西服,故作绅士地扎领带,蹩脚地跳什么“慢三”“快四”……可是,我总觉得,那个我是那样陌生,时时感到灵魂深处的不安。

        那一年盛夏。回家。当那还不多见的小汽车艰难地爬行在故乡的土路上,我没有半点荣耀,却清晰地感受到这冰冷的“铁壳子”给我与乡亲们拉开的距离与隔阂。车近村边,陷进泥浆。不远处,一儿时同学赶着两头黄牛犁地,见是我,“哦,回来了”。不等我再说话,便径直走去卸犁杖,摘套,为我赶牛拉车。我赶紧搭话,庄稼茬口好吗?几成苗?雨水“赶趟”不?猪崽儿什么行市?牝牛下牝牛,三年五个头,能剩多少钱?终于无话可问,终于无话可说。昔日我与他寒霜初凝、月明星稀时,一起“护青”的秋夜长话竟已恍若隔世。巨大而难以言喻的歉疚与自哀压迫着我,我再不敢坐回车内,任凭汽车在身后亦步亦趋。

        老父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父亲戎马半生,刚烈正直,在村中极有人望,举丧之日来人便也极多。天干,物燥,风大。弟弟们坚持要多烧纸,给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多送点钱。他们虔诚地烧,乡邻默默地帮,我却冷汗淋漓。想着,这干燥的村落,万一风卷起火……当我制止弟弟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乡邻谴责与不屑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

        一位屯亲的姑夫,是方圆几百里出名的吹鼓手。闻家父病逝,放下了外边的生意,连夜挟着唢呐赶回。当呜咽的唢呐奏出如号啕般凄凉的《大出殡》曲子时,满山庄顿时穿云裂石之声,仿佛这山村底蕴的瞬间迸发!我第一次感受到灵魂的巨大震悚与空灵的明净。哦,我的乡亲……哦,我啊……

        我走出故乡,走进了省城、京城,摩天大楼、华灯美酒使我感受了城乡的巨大反差。在那个年代,每次“归省”,看到的依然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刨坑点籽的播种,弯钩犁、弯钩镰、牛前人后。在省城时,家里几乎成了乡亲们进城看病的导诊站和招待所。每每看到囊中羞涩的乡亲们面对巨额药费的凄惶;看到一有大病,几如大厦将倾的农民兄弟;看到在绿树荫荫的美丽长街上,我的乡亲如进“大观园”的尴尬;看到一些美食华服的“城里人”向我朴实的乡亲投去的鄙夷目光;我心中的歉疚愤懑油然而生,不知多少次长夜难眠。

        但实际上,我虽走出乡村,对农民的认识却并没有真正完成。离开故土,我仍无时不在现实和心灵中挽留和寻找。当“县官”时,赤脚帮农民打墙盖房,捧着粗瓷碗,蹲在地上与他们一起吃白菜海带的“农家饭”。当记者时,在宁夏西海固的窑洞里与山民彻夜长谈,在吉林白桦林中的“孤岛”感受他们的几乎与世隔绝,在辽河畔的田野寻找所剩无几的年轻人。在品味这些农民最拙朴的“原生态”中,我深深地体悟到,农民的爱与憎,朴拙与聪明,正义与偏狭,漠视与感恩,源于本色,憎恶分明,出自天然,却无不镌刻着深刻的社会学意义。

        山水林田会说话,它让我懂得,在中国,深知乡村,读懂农民,实在是一个艰深的必答题,是做好农村一切事情的前提。《人民日报》曾为我开专栏《唠点农家嗑》,刊发了《一样村官两重天》《韩老汉何时无春愁》等几十篇反映农民的文章,接到全国上百封农民来信。我一直自信地以为,我是了解农民、了解我的乡村的。

        可是,我错了。

        去年秋天,再回故地。当我重又坐上乡亲的热炕头家长里短聊大天的时候,我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乡村几十年的变化之大之陌生,已是沧海桑田。我真的已不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酸甜苦辣和命运的喜怒哀乐,他们已远离了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已经远离和抛弃了他们!

        那曾代我放牛的邻家二哥,七年前脑血栓,顽强地挺着下庄稼地干农活,至今竟已恢复得好似正常人,可他却一人侍候瘫痪在床的老伴整整13年!我职业病似的问这位74岁的二哥怎么想的,二哥稍一愣,随之淡淡地一笑,咋想的,摊上了呗。无怨无悔无表功之淡然,顿让我无地自容:这就是我的乡亲,我们大力弘扬的所谓道德、文明,早就在他们这最平常、最自然、最天经地义的人性中!

        我去看望参军给我拿了三元贺礼的邻家二姨,老人已84岁。房后几排树,门前一泓水,庄稼环绕。孩子外出打工,老人一人在家,鸡鸭鹅狗,抱柴生火,家常淡饭,其艰辛可想而知。却总叨咕的是,知足啊,孩子,挺好了。而当我拿出送她的一点钱和红红绿绿的礼品时,她却如受了天大的恩惠般不安,一叠连声,这哪行这哪行。她真心的推脱让我倍加自责和心酸。

        有人说,这块土地的一切,包括传统、观念、生活都代表着陈旧与落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注定要走向消亡。我却无论如何不敢苟同。我固执地认为,乡村是中国人伦道德、传统文化传承的根基,是净化灵魂的殿堂。在这块苍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任何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解读无不失之肤浅、匮乏与苍白!这里有任何“现代文明”永远无法取代的人生价值的解说,更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百折不挠、生生息息、繁衍昌盛的根基之所在。

        哦,那无解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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