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孤山多植梅花,是北宋诗人林和靖种梅养鹤的地方。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病态,但读到明人张岱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之语,不期然又有找到同调的感觉。林公百年后,他所养的两只鹤在墓前悲鸣而死。与焚琴煮鹤的俗子相比,林公更加识得世间灵物的心。
与林和靖有着同样癖好的南宋逃禅老人扬无咎,笔下的墨梅是清癯的面孔。他一生执拗而倔强,他的画即便被宋徽宗嗤为“村梅”,他依然故我。那逃禅词中透出的清新,不沾染一丝俗气。
扬无咎的《四清图》画了墨梅四枝,是逃禅老人68岁应朋友之约而作。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像是赴了四时的景,通透、空灵。竹影扫阶,花影浮动,暗香袭人,倒像是天外来的仙家,翩翩而落,惹得那悲戚戚的人儿拿土掩埋。那未开之梅,疏枝斜干间点点花苞聚五攒三;春光览罢,花枝蠢蠢欲动,像是怕被看去了心事,雨泽下含而不露,有闻无声;待到雨浴脂浓,便见流光溢彩、烟笼玉暖之致,开始含情脉脉地吐露衷肠;雨后风紧,一夜之间逐水而飘零,即使枝上的残梅,已无一瓣可寻,皆入地为泥了。逃禅老人笔下的梅只取其清,临风傲寒,真真一骨感美人,受到文人骚客称许,后来梅花屋主王冕笔下那繁花万簇的梅亦属一脉,皆是只留清气满乾坤了。
四首寄调《柳梢青》的词作,紧扣逃禅老人爱梅的情意。清劲的笔力,录下这自谱的四首梅花词,但画意更显须眉之情怀。他的嫡系南宋花鸟画家赵孟坚的梅花,苍皮藓斑,繁花如簇,其葩芬芳,敷如玉雪,以线勾勒花瓣,更较点瓣疏淡清雅。写梅圣手汪士慎笔下的千花万蕊,枝干迭生,傲然风雪中,留得心处想必也只有那一枝春的萌动了,那种姿态非是玉瘦檀轻的哀怨女子所能做出。谁人解看花意,只是不要辜负了种梅人,惹得空香沾手,徒留爱意。
“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善画梅,54岁时左眼视力减退,以一目看梅花,清妙独绝,繁枝冷香,67岁双目俱瞽,仍画梅,写狂草。金农说他“盲于目,不盲于心”,其画为“心观”也,冷香中以心观梅,需要大境界。其梅花自跋曰:闲贪茗碗成清癖,老觉梅花是故人。无论对人对物,这好茶和好友都是有年份的,瓦屋纸窗下或寂寂山林中,清泉绿茶,二三知己围坐梅花簟上,在静寂的境界中,起火、沸汤、吃茶。周作人说如此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我想如此岂止十年,这是一世的因缘。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那《牡丹亭》曲词《江儿水》中写的梅,缠绵悱恻,一代伶人的心境,便顺着梅花的瓣间清香逐水而去。“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宋代马麟笔下的宫梅,层叠冰绡中的绿萼梅枝干间,透出饱满的妩媚,想必这便是汉宫妆的模样,只不过形色中多了唐人雍容的气度。待到人月双清时,将笔意凝聚水间,那唐寅的“蓦见惊鸿软玉枝”下的墨梅,即便枝干皴裂,依然掩饰不住沉厚妩媚的才情。一枝横斜,映出梅影横窗、瘦削骨劲的清相,看后令人久久不忘,隔窗传出的司马相如绿绮之音,瞬间沉积在卓文君记忆深处。
日本《伊势物语》中有一句,“有情者插奇藤养于瓶中,花垂三尺六寸”,此时我只想将那病梅虬曲的枝干插在瓶中,不必三尺六寸,尺余便可,只不过任由思绪攀爬罢了。
窗外梅花飘落一树雪,“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那纸上描绘的形象也妙在不可意会之中,今人只不过沿着宋人爱梅的思绪踏莎而行。“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湛蓝的晴空下,雪化后的梅花明媚中见轻俏,愈加娇美动人,不单单是风雅之士林和靖种梅数亩,花间畅游神骨俱清,辛稼轩亦醉在梅林深处,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此时纵是白雪,也只能输梅一段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