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那日,打开网络,不由得呆住了。屏幕上的文字影影绰绰,却是字字揪心:“一代丹霞巨匠陨落,至此世间再无‘丹霞痴’。”
他走了,那个62岁离休后背起行囊踏遍丹霞山水,不休不止一直走到90岁的学者走了;那个以1.7米的身躯百折不挠丈量了一千多座丹霞大山的硬汉走了;那个确立中国丹霞地貌研究里程碑的丹霞学泰斗走了;那个总是喊我马卡丹同志,一脸慈祥的长者走了!
可他分明又正向我走来,他身上,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五件套”:一身中山装、一双解放鞋、一把长柄伞、一个帆布袋、一架单反相机。他曾经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一身上下就这个相机值钱。”他一丝不苟,每一个小小的数据都要亲力亲为,都要在场。本来,像他这样的资历,只要吩咐年轻人一声,哪里用得着每一次都亲临现场!可他说,一定要自己去,科学研究要经得起时间和子孙后辈的检验,一丝也马虎不得。
与他会面其实只有两次,都在2010年。一次是1月,在他担任过地理系主任的中山大学。在学校招待所简陋的客房里,隔着一个茶几,我们相向而谈,前前后后两天。名义上是我采访他,实际上是他给我上课,从启蒙的ABC,到丹霞学的某些精深论点。一次是5月,在我家乡的丹霞名山冠豸山,有关部门请他为冠豸山的天池找找成因。我们盘桓了三天,在冠豸山的河流阶地上取样,在竹安寨的深谷里攀爬,他的长柄伞一下一下点在石阶上,点在石壁上——点在石阶上的是拐杖,点在石壁上的是教鞭。数百万年不息的风,从我的耳畔呼呼地掠过。
那年的8月3日凌晨,他的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了:“刚刚传来的好消息,中国丹霞列入世遗啦!”大喜讯啊,中国四代丹霞学者让丹霞走向世界的梦,就要圆了!这个电话又成了一次电话采访,作为中国第三代丹霞学者的领军人物,他侃侃而谈:“丹霞地貌是由中国最早发现、命名、系统研究的一种地貌,让丹霞走向世界是我们的梦想,总有一天,全世界这种类型的地貌都会用‘丹霞地貌’来命名,像喀斯特地形一样,成为全球一种通用的地形概念。”
还有一次通话是2014年7月,他第四次从西藏归来之后。他以85岁至87岁的高龄四入西藏,在青藏高原上总共待了接近半年,实地考察了44个县,新发现与证实了46处丹霞地貌。然而,毕竟高龄了,“头很晕,站立不稳”,“咳嗽越来越厉害,体力越来越差,再不医治,后果严重”,他的语气有些低沉,带着叹息,“跑不动了。”
跑不动了,黄进老师,您无休无止地跑了接近30年,这一个人的长征该是以百万公里为计量单位了。仅仅在西藏的一次考察,就走了74天,行程27115公里。目前中国已发现并登记的1101处丹霞地貌,您亲自考察并予鉴定的就达1005处!
跑不动了,黄进老师,您已经留下了差不多90本考察日记,每一页都是一段生命。跑不动了,正好可以翻阅、整理这些第一手资料,去完成您倾毕生之力想要完成的巨著《中国丹霞地貌》。
然而,远远未及完成,他走了,只来得及留下遗言:把毕生的积蓄全部捐出,用于设立丹霞地貌科学基金。
他走了,走上云端,当他的灵魂俯身回望,他能看见中华大地上那一千余座斑斓多姿的丹霞大山吗?
他总是喊我,同志,同志,一个多么崇高却也被某些人严重玷污了的称呼。而在他,这个1950年入党的老党员口中,同志,永远是那样地庄重、崇高!
摩挲着黄进老师那一本本赠书上工工整整的签名,我,马卡丹同志,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不愧对“同志”——黄进老师口中这无比庄重的称呼?
我凝望云端,那里仿佛有一个身影,渐渐淡去。
一路顺风,黄进同志!
(马卡丹,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报告文学集《连城人》,散文集《回望中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