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有过满怀盈盈如水的乡情和那不绝如缕的乡愁呢?古人的那句诗“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说得更是情真意切,让人产生诸多跨越时空的感念。我的乡情、乡愁是别样的,因为我的家在东北长白山下,那里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山区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每每想起,让人回味。
记得小学语文课本中载有一个谜语:“有大有小,农夫之宝。脸多皱纹,耳朵不少。皮里无肉,肚里有草。解开不动,绑上就跑。”打一物。这是个什么奇异物件呢?许多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答案来。可是,当时教室里的学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乌拉!”因为我们这些学生脚上穿的,几乎都是这个东西——乌拉(当时写成“靰拉”)。
怎么说它是“农夫之宝”呢?因为农夫要在山林雪野之间干活,那时候长白山区雪大,一脚踩下去都是没腿肚子深,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过膝。穿别的靴鞋,很快就会灌满了雪,或者被雪水给湿透;而这乌拉却是用猪、牛之皮制成的,鞋面上有许多耳绊,穿时用细麻绳横竖地缠绕,将鞋面紧紧裹住,雪是绝对灌不进鞋里面的。初春化冻之前,河道上常常溢出一大片沿流水,穿乌拉在沿流水中蹚走,水也渗不进鞋里面。
穿乌拉是不用穿袜子的,有乌拉草在里面就够了,比穿几双棉袜子还要保暖。农夫在冰天雪地里干一天活儿,晚上归家解开乌拉把脚从里面抽出来时,常常是热气腾腾地冒着热汗呢!这乌拉草的确是件好东西,其纤维性能极强,割下来之后用木槌反复敲打,就变得软如棉丝一般,将它絮在坚硬的牛皮乌拉里面,温暖舒服,长白山人将它与人参、貂皮并称为“关东三宝”。清代乾隆年间关东诗人沈承瑞的一首诗《咏乌拉草》说得好:“萎萎芳草满江湄,细绿柔黄各一时。篱落人家秋划满,山村野老夜砧椎。任他冰雪侵鞋冷,到处阳春与脚随。太史豳风图绘否?献芹愿报一人知。”
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生产力的发展,乌拉尽管温暖舒适,然而因穿上和解开都极其费力,只得光荣退位了。而我们这些穿着乌拉上学的孩子们,也都老了,今日长白山里的人们已不知乌拉为何物,而关东三宝也已变为:人参、貂皮、鹿茸角。
三宝中的人参,更是让我怀想。人参,在满语中叫作“奥尔厚达”。“奥尔厚”是草类的总称,“达”是首领和头人的意思,二者合起来,即为百草之王之意。
前年8月,人参花儿刚落、人参果儿正红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故乡,现已成为全国有名的人参之乡的吉林省抚松县。
雨后芳草自绿,日出山花更红。在那绵亘千里的长白山林里,在陡峭如壁的悬崖巉岩上,在幽深邃密、不时发出窸窣碎语的林间小溪之畔,在那烟封雾裹的高峡深谷里,殷红的人参果儿,正如红宝石似的闪烁着晶莹的光彩。这时,便翔集来一群翠绿的人参鸟儿,在枝头上清脆婉转地啼鸣——它们采食人参果之后,便出果核,从而将人参的种子传播到山林各处。那声音真是好听极了,让人心旌摇动,不酒而醉。那些挖参的人们都是在这个时候进山,他们顺着人参鸟啼鸣的声音,去寻找万绿丛中那闪光的红宝石。
现在,虽说森林过度砍伐已使野山参的数量大为减少,但是在1981年,抚松县的长白山人还真就挖出一棵重达285克的人参来。古时民间传说,人参是“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285克,如果折合古时之秤,已经是九两一钱,当然是件大宝了。这件大宝挖出后立即献到京城,展览在人民大会堂的吉林厅里。到了1989年,又在清代时就已封禁起来的山坳里,挖出一棵重达305克的大山参来,我们完全有理由将它称为“山参大王”了。
今天,在山高林密的长白山区里,不仅每年能够挖出几十棵根须完整、状如人形的野山参来,人们还大量地种植园参。地处长白山西麓的抚松,已成为全国栽种人参最多的一个县,产量一直占全国人参产量的70%以上。每年秋天人参的收获季节,那里是十里搭凉棚,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人们摩肩接踵、万头攒动,赶到这人参市场里来。
步入晚年的我,总想再听听人参鸟那滴滴呖呖、清脆婉转的啼鸣,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优美的音乐,因为,它是我最为熟悉的乡音,寄托着我一腔盈盈如水的乡情和不绝如缕的乡愁,它始终回响在我的心里。
(作者系光明日报原新闻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