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一刻

    汤显祖的《牡丹亭》以传奇性的关目设计和对“至情”的动人演绎，令历代读者为之倾倒。然而，作为一部戏剧作品，它的演剧性却受到质疑。李渔《闲情偶寄》认为，《牡丹亭》最精彩的部分“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实际上，作为杰出戏剧家的汤显祖对戏剧舞台的独特理解见于其全剧各处，《惊梦》一出即为显证。

    “惊梦”是《牡丹亭》的大关目，为剧情发展之关捩，亦是全剧最为精彩的片段。杜丽娘游园，看到满园春色皆付与断井颓垣，恰似自己三春好处无人得见，归来后“因春感情”，致使柳梦梅入梦。这一梦境如何在舞台上展现呢？汤显祖的设计是：杜丽娘“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生扮柳梦梅上场后，看到隐几而眠的杜丽娘，唤道：“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二人相见，遂成云雨之梦。在这段表演中，演员通过语言及肢体动作的相互配合，共同构建起了舞台梦境。汤显祖还通过情节的关联来提示这一梦境。柳梦梅上场时念“今朝阮肇到天台”句，以刘晨、阮肇遇见仙女的故事，比喻遇见情人杜丽娘。第十二出《寻梦》中，杜丽娘的唱词“玉真重溯武陵源”，通过同一典故追忆了上述梦境。

    剧中，生抱旦下场之后，“专掌惜玉怜香”的花神上场。花神护柳、杜二人“云雨十分欢幸”，唱一曲【鲍老催】，说：“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柳、杜之“梦”由花神来惊醒，花神的介入，为他们不合世俗之见的结合增添了姻缘天定的合理性。“向鬼门丢花介”这一科泛，尤其值得注意。它符合花神的身份，便于舞台表演，具有特定的审美价值。鬼门又称鬼门道，是戏台的上下场门，向“鬼门丢花”是对后续表演的暗示，即提醒相关角色上场。

    以“丢花”“惊梦”，是汤显祖重视的舞台设计，这一情节，在《牡丹亭》一剧中曾反复提及。《寻梦》一出，杜丽娘在【品令】曲中唱到：“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吊下来也！”紧接着的【豆叶黄】有“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在《冥判》中，杜丽娘回答判官：“则见朵花儿闪下来，好一惊。”花神则说：“他与秀才梦的绵缠，偶尔落花惊醒。”《如杭》一出中也有“正好中间，落花惊醒”之句。如此可见，“丢花”这一科泛在推动情节发展中所起的作用。

    作为经常搬演于舞台之上的经典剧目，《牡丹亭》的众多改编本对如何导入梦境有不同的设计。《缀白裘》和《审音鉴古录》等改为：旦唱【山坡羊】后，睡魔神（或称梦神）出现，念一段说白，引柳梦梅上，与杜丽娘相见。睡魔神由副、丑等脚色扮演，通常装扮为：头戴知了巾，套梦神面具，口带黑吊塔，手掌日月境，形象十分有趣。以睡魔神导入梦境，是古代戏剧中便捷、形象地呈现梦境的惯用程式。综合各方面来看，汤氏在剧中未引入睡魔神，并非缺乏戏剧经验，而是有其他考虑。

    《缀白裘》等梦境的舞台设计与汤显祖原本的区别，主要在于两者之间戏剧长度的不同。《牡丹亭》为长达五十五出的传奇，关于柳、杜二人欢会之梦的叙述，散见于多出。第二出《言怀》，第十出《惊梦》和第二十八出《幽媾》中有关柳、杜梦境的叙述环环相扣。第二出柳梦梅“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第十出柳梦梅上场后说，“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显然这是承接第二出的梦境而来。第二十八出中杜丽娘和柳梦梅共同回忆起这一梦境，验证梦中种种情形。汤显祖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暗示杜丽娘和柳梦梅同梦，同时，也增添了叙事的戏剧性。

    《惊梦》演出时，受到舞台时空的限制，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须将上述散见于《牡丹亭》多出的同梦情节加以压缩。《缀白裘》和《审音鉴古录》通过添加睡魔神勾取二人魂魄入梦，来集中表现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同梦，是在尊重原著基础上的艺术加工。

    汤显祖在《与宜伶罗章二》中说：“《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汤氏对意趣的执着追求，造成了人们对其不便演出的误解。这部戏数百年来流传不衰，不断地被搬上戏剧舞台，不仅在于杜丽娘与柳梦梅传奇故事的文学色彩，更因为它的戏剧构想为演出提供了丰厚、坚实的艺术基础。

    （作者单位：信阳师范学院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