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无名山头,悬崖上。
他坐在那里喘息片刻,静静地思考。六七名兄弟在十多米外的垭口警戒。
山脚一片狭长的灌江河谷,已显得空旷,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他们二百多人已渡过江去,大概已进入湘南道县了。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薅一棵野草放进嘴里嚼着。江边的硝烟此时已然散去,而没有枪炮声的山野,突然显得这么宁静和秀丽。
他发现,悬崖边上傲挺着一根高高的芦苇秆,芦花穗儿雪白雪白,入秋后变白的茎竿显出一股坚硬的气质,直直地挺立着,顶头的花穗子厚实而又疏落,随风悠摆,悠然自得。
他不由得苦笑,想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山脚下的桂军,就要扑上来了。掩护师长他们过江后,三十多人就剩六七人,他一零零团的上千名弟兄啊,三四天工夫就这么全打光了。他仰天长叹。
他还在思考。他突然想到了死。
坦然一笑,死就死吧。这一生已活到28岁,已不易,经历过安源大罢工、北伐战争、秋收起义、四次反围剿,到今天的湘江战役,干得已很不赖,把这个黑暗的世界搅得也够呛,他知足。他又望了一眼那直挺挺的芦苇秆芦苇花,虽然不是大树,虽然不很绚烂,但它的腰杆子在挺立着,它的花穗在自由地开放,点缀了这个死静的世界。他微微一笑。
在垭口警戒的士兵跑来报告,团长,敌人追上山来了,有几十号人。
韩伟没说话。他检查了一下驳壳枪,连一粒子弹都没有了。
脚下是一处断崖,上百米高,无路可下。
他已处在绝境,脸色苍白,又想到了死。死就死吧,他吐掉嚼在嘴里的苦草,站了起来,毅然向崖边走去。
他不敢看围拢过来的六七个弟兄。
他也无法命令一直跟随自己的这几个闽西子弟,命令他们跟自己一起跳崖。他没有这个权力。活着是美好的,他们都很年轻,生命很宝贵。生和死,留给他们自己选择吧。
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他跳了下去。不,飞了下去,如一只大鸟。自由落体,优美的自由落体,生命终点的优美的飞翔。
见团长已跳崖,那六七个弟兄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几人中,18岁的通信兵年龄最小,跳崖之前他小声呼喊一句,爹娘,来世再见。
对他们来说,死亡已不算什么。投降敌人苟活,他们不会有这样的选项。
他们宁可死,昂着头跳崖,如一只只自由的海燕在飞翔。天空宽阔而蓝。
韩伟,红五军团三十四师一零零团团长,并没有摔死。冥冥中,似乎一只神秘的手接住了他坠落的身体,砸在地上时他只是昏厥了过去。路经此处的一个叫王本生的乡医发现了他,将他救回家中,一同被救的还有两人。他们侥幸活了下来。
在王本生的掩护下,韩伟养好了伤,把驳壳枪、团旗、图章等物暂留在王本生处,待来日再取。而后,韩伟装作挑夫,继续北上去找红军。那是他的家,他必须活着找到红军,为三十四师四千多名亡魂报仇,为牺牲的数万红军复仇,他必须打翻这个旧世界!
为此,他要杀出一条血路,继续向北方。
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上路,向北方。
走到湖北地界,他被国民党兵抓了壮丁,又被叛徒认出,投进武汉大牢。1937年国共合作,在重庆的周恩来得知后进行交涉,韩伟被释放。
走出大牢,韩伟继续北上,义无反顾。
去延安。红军在延安。他的心已在延安。
目标坚定的勇士,毅然前行,永远不会放弃。
杀出一条血路,向北方,向北方。
(作者系蒙古族小说家,曾获台湾联合文学金奖等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