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功利主义的优才教育,浪漫主义的情感教育,古典主义的德行教育,听起来似乎各有道理。那么,听谁的?
读英国小说或观英国影视,我们常不经意间发现,强硬圆滑的职场赢家、风流倜傥的大众偶像居然是学霸。学霸们有一个共同习惯,无论成年以后职业、地位和身份如何,凡是需要自证资历和才能的时候,他们首先会请出自己的大学荣誉学位夸耀一番。
英国政治讽刺喜剧《是,大臣》的主角汉弗莱爵士身居要职,作为官场老手,他最喜欢以“卑微的公务员”自谦,但是,只要议论到从政谋国的智力和学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亮出“牛津大学古典学一等荣誉学士学位”以佐证其资质。老牌间谍007在《雷霆谷》一集被派往日本公干,女同事莫尼彭尼提前为他准备了《日语速成手册》,他志得意满为之一笑:“你忘了,我当年在剑桥大学拿的是东方语言专业一等荣誉学位。”两部作品,两个大人物,两个细节,说明了一件事:在英国这一高等教育强国,考上名校未必是学霸,真正的精英还必须通过英式学位等级制度的考验;从英国大学毕业,成绩合格取得文凭不足为傲,学位是一等还是二等、是荣誉还是普通,才真正决定人们对一个人的才学和素质的评价。正因为如此,伊夫林·沃小说《旧地重游》里,叙述者查尔斯·莱德初入剑桥求学,堂兄贾斯帕便迫不及待上门卖弄经验之谈:要么争取一等学位,要么索性四等万岁,混个中不溜的二三等文凭纯属浪费时间。
英国大学实行的学位等级制萌芽于16世纪,创意来自剑桥大学的钦定神学教授。他把全体学生的平均成绩作为参照标准,将学生分为三等:排名顶尖的25%、中间的50%和排名末尾的25%。这是一种原始的量化考核机制,只不过在当时并非强制,也未普及。
19世纪,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力图从中古大学跻身现代大学行列,改革的重中之重是考试制度改革。在新考试制度实施初期,老师们发现,大量学生的成绩毫无长进。原因在于,那个时代有机会进入这两所传统名校的学生无不出身于贵族或中产富裕家庭,成绩平平的人,小部分是天资鲁钝,怎么努力也学不好,大部分则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关系,未来有保障,怠于学业。大学于是创建起一种分等级的学位制度,将表现悬殊的两类本科生群体区别开来:对于成绩优异、爱读书的毕业生,授予荣誉学位;对于成绩平庸、操行懒惰的毕业生,授予普通学位。其目的是倡导竞争、激励学生发挥潜力求上进。后来,经过若干次改革,英国的学位等级制形成现在的格局:学士学位共分两类,荣誉学位和普通学位;其中,荣誉学位分三等:一等荣誉,二等甲级和二等乙级荣誉,三等荣誉。
修读荣誉学位和普通学位,课程要求难易有别。但一般来说,荣誉学位课程是绝大多数学生的选择,因为普通学位仅表示及格,荣誉学位可以准确表明个人的专业实力和学习品质,而英国顶级企业招聘或名校研究生招生,通常把学位等级要求看得比学校排名更重。再说,即使成绩实在不行,无缘荣誉学位,只要学分合格,普通学位总能保得住。
根据英国高等教育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10年至2011年,一等荣誉学位获得者仅占学士学位获得者总数的15%。当然,不同的学科和专业,获得荣誉学位的难度不一样。例如,同样是2010年至2011年,数学学科,一等荣誉学位能占到学士学位的30%,法学学科则仅有8.1%。由此可见,要像汉弗莱爵士和詹姆斯·邦德那样挣出夸口的本钱,并不容易办到。一流大学的一等荣誉学位是优秀加勤奋的结果,只属于连续数年从残酷竞争中胜出的佼佼者。而这正是英国高等教育“宽进严出”特色的一个重要体现。
英国大学的学位等级制度是19世纪英国功利主义哲学的衍生物。它和不分等级的统一学位制度,如我国当下通行的学位制度,有何分别呢?打个比方,后者好比在教育领域实施某种红绿灯体系:合格通过,不合格暂时停车,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通过机会。其本质是鼓励所有人通过,不强调差异,尽力模糊奖惩。而英式学位等级制则是刻意拉开奖惩差距的一种价值体系。该制度设立的前提,是相信每个人行为的驱动力来自对个人利益的不懈追求——用功利主义哲学家穆勒的话说,来自对个人幸福最大化的计算和追求。鉴于个人总是为自己的长远利益和幸福斤斤计较、时时谋划,因此,它一定会激励学子们力争上游,不甘人后。
把功利主义原则引入教育管理,用名誉得失、世俗成败引导学生求知,当然是有反对声音的。在19世纪的英国,功利主义的头号对手是以桂冠诗人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思想。华兹华斯信奉人与自然是和谐有机的整体,相信自然是使人良善和纯净的精神力量。知识是什么?知识本质上是对人和自然的整体认识,从天真无邪的孩童对世界的体验开始。求知的体验必须同时是对生命意义的体验。而学校过于倚重抽象的理性,把知识分割成各种专业,将它从自然、从日常生活分离,这样的知识是被扭曲的、不真实的,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华兹华斯在《转折》一诗中这样写道:“大自然带来的学问何等甜美!/我们的理智只会横加干涉,/歪曲事物的美好形态,/剖析无异于屠刀。”如果说,在这位浪漫主义诗人看来,学校教育本身就意味着扼杀天真,阻断儿童对万物的情感体验,那么,功利主义给学校教育裹上糖衣,鼓励青少年在求知途中争名逐利,这等于是人对大自然的彻底背弃,华兹华斯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赞赏的。
学位等级制的第二位观念上的对手,是英国教育的古典传统——把社会道德品质而非智识品质看作教育的目标。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认为大学首先是培养绅士的地方。绅士的宝贵品质在于慷慨、自我牺牲、谦逊、勇敢。即使谈到学习上的优良品质——勤奋,英国人的态度也是秉承古典主义伦理观:美德是对美德自身的奖励。英国教育思想家约翰·亨利·纽曼曾言:“美德是对其本身的奖励,它会带来最真实、最高尚的愉悦;但是,如果我们为了享受的目的来培养美德,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得到享受,因为我们永远无法拥有美德。”他的意思是说,勤奋作为一种美德,本身就是对勤奋者的奖励;懒惰作为一种缺失,本身就是对懒惰者的惩罚。如果用刺激物欲和满足物欲、刺激虚荣和满足虚荣的方法来培养勤奋,那么,勤奋这一美德永远培养不起来,相反,人们学习的动力只会日益依赖膨胀的利益心和虚荣心。区分荣誉学位和普通学位、区分荣誉等级是以短期结果论优秀,而长期结果未必有利于德行修养。
功利主义的优才教育,浪漫主义的情感教育,古典主义的德行教育,听起来似乎各有道理。那么,听谁的?以经验主义传统著称的英国人回答说,争论没个头,时间不等人,谁能有效解决现实问题就听谁的。因此,虽有反对声音和推行上的困难,强调竞争的新考试制度和学位制度仍然在19世纪的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扎下根,并且产下了新一代的博学之士。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发展顶峰,也是英国大学实现现代化的时代。这场克服异议、以优才主义原则为核心的改革,是英国大学教育现代化的关键一步。
“上了大学就轻松了”,这是我们中学老师鞭策高考生常用的口头禅,也是几十年来我国高校生活的真实写照。大学教育在漫长人生构成的坐标系中应当处于什么位置?上了大学到底应不应该轻松?这是一个问题。自1999年开始,我国为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扩大普通高校招生人数,导致大学学位“通货膨胀”迅猛,这也是一个亟须应对的现实问题。另外,在当下中国,浪漫主义气息浓厚的快乐教育哲学和复古气息浓厚的读经养德教育也风起云涌,令许多人困惑。在这个教育现状复杂、教育理念多元的时代,或许,英国大学教育的相关历史和英国学霸的培养机制,对我们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