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遭“乌台诗案”,流贬黄州。元丰三年(1080)春,寓居定惠院,作《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等诗数首,其中《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以下简称《寓居定惠院海棠》)一诗颇受文人好评,可谓流寓文学的经典之作,其诗云: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苏轼自己非常欣赏此诗。据孔凡礼《苏轼年谱》:《海棠谱》引《古今诗话》谓苏轼平生喜为人写《寓居定惠院海棠》,“人间刻石者,自有五六本,云吾平生最得意诗也”。尤喜“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两句,谓人曰“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所谓“向造化窟中夺将来”实乃鬼斧神工天然高妙。
苏轼不仅为一代文豪,书法也是一流。由于他多次书以赠人,此诗也借其书法得以传播,诗与书互为映发相得益彰。书法家既慕其诗又慕其书,以《寓居定惠院海棠》为书题者历代名作迭出,如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之《书苏轼海棠诗卷》即是代表作品(见左图)。
明董其昌云:“盖东坡先生屡书《海棠诗》,不下十本,伯机意欲附名贤之诗以传其书,故当全力付之也。”伯机乃鲜于枢之字。鲜于枢“意欲附名贤之诗以传其书”,反之东坡之诗也借其书而得以传播。
此诗问世后,引起了历代文人的广泛关注和好评。黄庭坚《跋所书苏轼海棠诗》:“子瞻在黄州作《海棠诗》,古今绝唱也。”黄彻《巩溪诗话》:东坡海棠长篇,“冠绝古今”。胡应麟《诗薮》:东坡海棠诗“俊逸豪丽,自是宋歌行第一手”。纪昀《手批纪评苏文忠公诗集》谓此诗“风姿高秀,兴象深微。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对于东坡特别欣赏的“雨中”两句等,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评道:“‘朱唇’二句绘其态,‘林深’二句传其神,‘雨中’二句写其韵。不染铅粉,不置描摹,乃得是追魂摄魄之笔。”武汉大学博士王骞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宋诗经典及其经典化研究》中,通过选本、评论、网络链接等定量分析,将此诗排为全宋诗前100名的第73名,由此也可见出其经典地位。
《寓居定惠院海棠》经过文人评论、读者揄扬、选本、书法等媒体传播确立了其经典地位。但它之所以成为经典还在于其作品本身的“经典性”。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首先在于它的“原创性”,正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评:“郑谷《海棠诗》云:‘秾丽最宜新着雨,妖娆全在欲开时。’前辈以谓此两句说尽海棠好处。今持国‘柔艳着雨更相宜’之句,乃用郑谷语也。至于东坡作此诗,则词格超逸,不复蹈袭前人。”“不复蹈袭前人”正言此诗的创新。余以为东坡此诗的创新,不在于它对海棠物态神理的描摹,也不仅在于它咏物抒怀将诗人与海棠融而为一,最主要的是它的想象奇特。诗人认为“地瘴蕃草木”的“陋邦”何以有如此名贵之花?只有西蜀方才有此“天姿富贵”的海棠,大概是“好事者”从西蜀移植而来的吧!转而又想“寸根千里不易致”,定是鸿鹄衔仔飞来种于此地。这种“视通万里”的想象在此前歌咏海棠的作品中很难找到,给人以奇异的“陌生感”,而“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当然,诗人这种奇异的想象言出意表而又在情理之中,因为这“土人不知贵”的海棠正是诗人自身,而诗人之故土乃为西蜀,故这一奇异想象又蕴涵着诗人流寓黄州“天涯流落”的乡关之思、孤独之感、漂泊之叹,有着丰富的意蕴。而乡关之思、孤独之感、漂泊之叹则是流寓文学思想内容的基本特征(详见拙著《中国古代流寓文学的基本内容与特征》,载2015年2月27日《中国社会科学报》),具有普遍意义。其次,《寓居定惠院海棠》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上半写海棠,在与“粗俗”“桃李”的比较中突出海棠生长的恶劣环境与自然天姿,“朱唇”六句摹写海棠神态风韵为历代传诵;下半抒写感慨,以海棠自寓,兴象深微。
“乌台诗案”,流贬黄州,是苏东坡所遭受的第一次重大人生挫折。之前的从京城自请外放,虽也心中郁愤,但仍是威震一方的“诸侯”、各市的市长,此次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又不得签署公事,俨然流放,诗人的心态可想而知。在“惊魂”之余,由繁华京都来到“地瘴蕃草木”的“陋邦”,又远离故土,“天涯流落”,漂泊无依,生存处于极度困境!而最大的困境则是其心灵的孤独。想想创作于此期的《卜算子》一词,那“拣尽寒枝不敢栖”“有恨无人省”的“缥缈孤鸿”,正是词中“幽人”也是词人心灵孤独的绝妙写照。人穷则返本,不平则鸣,发愤以抒情,由屈原到司马迁,由杜甫到韩愈、柳宗元,历代文人莫不如此。当诗人“食饱无一事”,在“杂花满山”中拄杖散步时,“忽逢”一株“绝艳”的海棠,心灵为之一震,浮想联翩,由“幽独”的海棠想到“天涯流落”的自己,由“陋邦”的黄州想到故乡西蜀,从而借海棠抒怀,写下这首“冠绝古今”的名诗。由上可知,流寓遭遇、孤独心态、“地瘴蕃草木”的自然环境是这首流寓文学经典作品产生的重要因素,而孤独心态更是这诸要素中最为重要的,所谓“名花苦幽独”。
东坡流寓黄州年届45岁,已人到中年,其诗词文赋早已誉满天下,众所踪风,有着深厚的文学素养和艺术积累。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寓居定惠院海棠》也难成为经典。所以,流寓遭遇、自然环境、内在心态和文学素养四位一体,构成了《寓居定惠院海棠》一诗产生的内外机制。其实,这“四位一体”也是所有流寓文学经典产生的机制。
(张学松,作者单位:广东省雷州文化研究基地、信阳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