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
到铜梁,住玄天湖畔的金龙别院。安静,除了叶子跳舞,鸟儿在窗外唱戏。有时,风,也像踩着猫科动物的肉垫,无声无息。四川话用词微妙——“悄悄咪咪”,像在形容一只猫;没错,风就是悄悄咪咪地散步过去,只感觉它蓬松的尾巴扫过,我的面颊有点若有若无的痒。我一贯怠惰,缺乏锻炼,可到了玄天湖,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立即穿上运动鞋绕湖而行。
湖面也是安静的,小路没什么人。一块蓝色警示牌,说是禁止钓鱼和游泳。水鸟看了这块牌子,一定心怀轻蔑,它整天又钓鱼又游泳。水鸟会嘲笑人间蹩脚的纪律吧?它以为自由是天赋,并非需要认证的特权。天上两只情投意合的飞鸟掠过,打破湖面原本清晰的云影。再走出四五百米,又见两只体量袖珍的水鸟。它们有着枯叶的羽色、独特的风仪,游动起来,身后拖着船形的尾迹,一个猛子扎下去,都是隔出遥远的数米之外,才再次浮现它们勺形的秀气的头颅。
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个水池,储水浅,仔细一看,水居然浸漫着隐约的鳞纹。原来,有条水泥雕刻的龙,在水里沉潜,涟漪就荡漾在它的拱脊上。我看不到头尾,只有这一截绵延的龙身。上次在寺庙也是这样,透过裂格窗照进来的光,落到地下,斑驳神秘,像龙的鳞皮;而龙硕大的额角和旗尾,以及蜿蜒的龙身,彻底隐匿于白昼炽烈的光线之中。这条龙潜在几乎被废弃的水池中,无头无尾,甚至有些粗制滥造,然而看的时间长了,居然会迷惑——恍若水下沉潜着一条活生生的龙。
铜梁别称龙都,到处都能看到龙的形象。我住的金龙别院,大堂里盘卷着腾空的龙,气势磅礴,它有金塑之身和喷火的眼睛。龙是神兽。鹿角,牛头,驴嘴,虾眼,鱼鳞,蛇身,凤足……它能行云布雨、开山移河。可谁见过龙?即使在龙乡。1976年发现的“铜梁文化”遗址,在耕土层之下是腐殖质、黏土层和粉砂,是动物骨骼和牙齿的化石。那里面有剑齿象、中国犀、世貘、蝎牛这些陌生的名字,也有植物化石和因陈旧而更为迷人的各种花粉,可是,找不到龙的痕迹和食物。龙根本是想象之物,它却完成了真正意义的下凡——因为世间各个角落,都有龙的身影和故事,它生活在我们的生活里。衣有龙袍,食有龙虾,住有龙宫,行有龙舟,坐有龙椅,睡有龙床。中国十二属相里的动物,见过,都熟悉;可没有谁见过龙,人们依然把这唯一的杜撰动物编入名册。龙在人间有它的传奇、它的宫殿、它的节日。它不显现真身,人们却一直在颂扬它的神目如电、法力无边。
在铜梁,舞龙灯是最为重要的传统。稻草龙、竹龙、荷花龙、板凳龙,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龙。火龙最好看,激烈粗犷。那种强烈之美,不仅需要舞者的勇气,似乎也需要观看者的勇气。熔化的铁水,瞬间被拍溅为千万个细小的火团,漫天漫地,迸射夺目的光芒。璀璨之中的火龙和舞动着它的赤膊舞者,无惧考验,仿佛在烟火中经历涅槃。
铜梁的这条龙,是不怕水也不怕火的龙。人的视力平时难以直视亮度太高之物,我看火龙表演的时候,知道这是我可以承受的光芒的极限。眼冒金星,原来并非可怕的际遇,而是美妙至极的魔法体验。太多耀眼的星星,把每个人的瞳仁都映成深邃的夜空。碎的铁,不断绽放彻底的光。我在一万颗流星之间,在无法许愿的恍惚而幸福的失重里。光的砂粒,一次又一次压进枪管,有力而无羁,让我中了霰弹,身置濒死之美。
火龙表演,是在奇彩梦园的夜晚进行的。环绕着表演区周围的,似乎是空无一物的黑暗。其实我们知道,那里藏着多少热烈而无尽的花。铜梁,这个名字多硬啊,可除了龙,这里还有花,有柔情似水的生活……像童年的铁盒子里装了酥酥的夹心糖。
人们把花开时吹过的风叫“花信风”,是带有开花音讯的风候。俗话说“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都是秘密的报时器。一年之中的花信风有二十四番,以梅花为先,楝花最后,二十四番花信风过后,夏天就开始了。铜梁奇彩梦园的花海是会变化的,鸢尾、铃兰、金鱼草、四季海棠、三色堇、石竹、薰衣草、郁金香……潮涌不息,这里有随心所欲的彩虹之美。有什么花不好看呢?我偏心地认定,哪怕那种疱疹状的小花都是好看的,即使开得窸窸窣窣的,也好。花根本就是一种完全不讲道理的美物。
铜梁有个古镇,叫安居。我站在入口的小桥向下看,玛瑙色的鱼,让水面斑斓,成为整块变幻着的玛瑙。古镇有九宫十八庙,只是地势不平,窄窄的小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平平仄仄,行人像走在弦琴不同的音调上,走在古诗不同的韵脚之中。看沿街的老铺子,吃当地的特色小吃,听书馆里的金钱板……安居,这样的名字和地方,象征着安慰。
铜梁,有呼风唤雨、神秘的龙,有姹紫嫣红、日常的花,有不徐不疾、安然的城镇,如何让人不逍遥?别院看花,做个游神散仙,让人梦稳心安。
(作者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