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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7月29日 星期五

    “碗”如昨日

    作者:怡然含笑 《光明日报》( 2016年07月29日 14版)

        在故乡,童年有很多的敬畏。打碗花,灯笼花,我们一般是不敢触摸的,生怕它身上附着的咒语应验了。

        打碗花,又名兔耳草,酷似牵牛花,粉色浅紫居多。蜿蜒在草丛中,或伸着小触须攀缘上篱笆墙,边走边开。一路吹着喇叭,嘀嘀嗒,挺喜庆的。但不知为何,大人们说:摸了它会打碗的。

        灯笼花,却有一个诡异的名字,大人叫它鬼灯笼。常见的大多是心形的绿叶,紫色的叶梗,上着白花。白花落处,就挑出一盏绿莹莹的气灯,慢悠悠地充气变饱满。灯盏仿若绿纱糊就,有细细的皱纹,极像正月十五玩的纸纱灯,模样极可爱。但不知为何,大人说:摸了它会引鬼上身。

        因此,孩子们小心翼翼,只远观近看,不敢伸手触摸。但在院落的僻静处,在郊外的田野里,它们无处不在。热烈奔放地生长,逍遥自在地开花。

        岁月倥偬。今日,隔空50年反顾故乡,反思那些禁忌文化。与它们静心对话之后,答案也会轻轻浮出水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乡,碗是珍贵的。那时用的大多是粗瓷碗,笨重也沉稳。常见瘦小的孩子端个大碗,晃晃悠悠的,像耍杂技。没啥餐桌,最多就是门前大树下支一石板。大家或蹲或站地围着,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鸡呀狗呀,在旁边乱游荡,脖颈伸得长长的,张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等着掉点饭粒,或扔点红薯皮之类的东西,打打牙祭,但大多时候是失望的。孩子们的碗里能照个影儿,尚哄不饱肚皮,哪还有它们的份。

        男孩子大多蹲不住,端着碗晃悠,小狗就摇头摆尾围着他们打转转。一不留神,往往有孩子掉了碗。碗如果栽个跟头打个滚,成了豁嘴,仍能接着用。最怕的是啪嚓一声开了花,那就少不了受骂挨打。

        柳叶婶家有五个男娃,个个调皮多动。有一次孩子们聚在街口大皂角树下喝汤。小四心不在焉,东看老鸹西看雁,被他家的大黑狗“偷袭”,手一滑,碗摔成了三瓣瓜。婶子随手操起一根棍子,不由分说就开打,小四不等棍子落下,筷子一扔,两腿一蹬,尥着蹶子窜了。黑狗一看不对劲,也畏罪落荒而逃。婶子拧着三寸金莲在后面追,踉踉跄跄地,眼看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婶子就扯着嗓子吆喝:打了碗,看你小子咋吃饭!有种就别回来了!

        声音在晌午干燥的空气中爆炸着,追逐着小四的背影。皂角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地起哄,似乎在幸灾乐祸。

        这事往往不就此为止,大婶由于男孩多负担重,买一个碗不容易,看得很金贵。小四逃走不敢回家,他的奶奶就袖口藏一疙瘩蒸红薯,趁大婶不在家,让小五给送过去。就这样,直到大婶鼓胀的气放完了,小四才溜溜摸摸回到家。奶奶就找个破茶缸给他用。等攒够了鸡蛋,小四到集市上蹲半日卖了,方才买回属于自己的碗。

        那时我们就笑他碰了打碗花,他自己也眨巴着眼,疑惑自己是不觉中冒犯了打碗花。

        小四的这碗苦水,窝在了肚子里。当他有了女儿,女儿不小心打了碗,他会哈哈一笑:没事的,没事的,打得好,碎碎(岁岁)平安。

        那时常见的碗,是粗瓷的黑碗,极少见的是木碗与洋瓷碗。外公是木匠,他削了个木碗,我和弟弟就视若宝贝,常常争抢着用。端着木碗在门口大树下,在同伴面前晃来晃去,惹人眼羨。

        洋瓷碗,披一层瓷衣,内心里却是铁质的。用时间久了,就锈出一些小沙眼闹退休。那是不行的,还得继续服役。

        有走街串巷的修补人,只要用带韵的声音一吆喝:钉锅——箍漏锅,各家大人就提溜着掉了耳朵的锅,长了沙眼的碗去修补。孩子们跟在屁股后,好奇地围拢来,地上一蹲,歪着小脑袋看。只见修补人把碗捏在手里,对着天空一转,沙眼处透出丝丝光亮,就找准了目标。之后烧热了牙膏皮样的东西,向上一粘,小锤子一敲,搁在脚边。等放凉了盛点水试一试,滴水不漏,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拿了去。

        碗里的稀稠与滋味,孩子们最敏感。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今表达一种贪欲。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它是一种可怜巴巴的模样,是一种真实的念想。那时还有一句话:剩饭根儿,长不高。我一直敬畏且遵守,但也没长到自己理想的高度。衣食欠缺年代留下的心理印迹,烙在孩子们童年的天空。

        故乡是平原,多种小麦玉米,也有红薯谷子等杂粮。每日两顿汤一顿面。说是面条,面条却少得像点缀。我和弟弟站在锅边,把勺子斜伸着,像捞鱼似的绕来绕去,想缠住一些面条。谁如果盛饭的时间过长,就会喊他“吃嘴大公鸡”。而今,年过半百,衣食无忧,想起来那些年那些事儿,既好笑又含泪。

        碗里最香的时候,是从腊月二十三起始。生产队杀头大猪,孩子们拿个洋瓷盆或竹篮,排着长蛇阵,分到几斤肉。回到家,大人先削下一小块,切碎了,放铁锅里滋滋啦啦一炒,满院溢香。擀点面条,放点白菜帮子,做成糊涂面。孩子们一碗又一碗,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能吃个肚圆。

        大年三十,挑家中最好的碗,或过年新添的碗,用心洗净。包了饺子,盛在大碗里,热气蒸腾。扑鼻的香气,钓着孩子们舌尖的馋虫,但必须先供祖宗,再端给长辈尝。给长辈端饺子的任务,往往落在孩子们肩上。我和弟弟走街串巷,小心翼翼地端着饺子,笑眯眯地应对着乡邻的招呼。这是给谁端的?给大爷的。这又是给谁送的?三奶的。长辈们则乐呵呵地等在家里,拿出自己的碗,我们把饺子倒进去,然后拿了空碗飞也似的回转家中,香喷喷的饺子,才可以开吃。

        过年,是碗里最香浓的时光。孩子们幸福得像朵小雪花,扑扑棱棱,洒洒脱脱。但春节一走,碗里又清汤寡水,漫长的煎熬就又启程了。

        有打碗花记忆的一代,对碗、对碗里的苦辣酸甜,都有难以扑灭的记忆。因此,当1977年高考的初潮奔涌而至,他们决绝地迎浪而上,成为一代优秀的弄潮儿。高考录取通知书,就是国家颁发的“铁饭碗”。从此他们保持向上的姿态,不停地远行跋涉。半个世纪一晃而过。当他们从繁忙中抽身静坐,在古色古香的茶社一角,端起精致的小茶碗,就着低回萦耳的轻音乐,优雅地吮上一口。当他们穿梭于华灯迷离的餐馆,一道菜一道菜品味着,觥筹交错。那潜意识里的粗瓷碗,会不会偶尔漂浮上来,勾起眼角的一滴泪水?

        童年的禁忌记忆,终随一代人的老去而枯萎。如今的孩子们毫无禁忌可言,在他们面前提起,他们会感觉像狼外婆骗小红帽似的,可笑之极。但唯有经历过,方知那些荒诞不经是有根源的,来自于穷困与无知。而曾被误解的喇叭花、灯笼花仍无喜无忧,在家乡静悄悄地生生灭灭,成为记忆中,故乡的背景。

        (作者为洛阳市第二实验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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