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遗痕】
大约在八九年前,一次和朋友谈起我小时候在胶东解放区读书的一些事,有人问我:“听说那时因为战争和土改,解放区的语文课就是教学生怎样写信,数学课就是教学生收公粮记账?”我回答道:“怎样写信在三年级的尺牍课里就解决了,数学课有记账的内容,但绝对不是只教记账,代数、几何都有。”从那时起,我就萌生出写写战争年代解放区的中小学教学,尤其是中小学课本的想法,我想,这有助于今天的人们了解特定时期和地域的教育情况——时光过了近70年,每每想起,别有一番情感自心底涌出。
我说的主要是文史方面。也许我所处的胶东黄县尚不能概括解放区全部,但具代表性。我县自古以来文风甚盛,民国以来新学更为勃兴,尤其是文、史方面,师资力量相当雄厚。日本投降后至全国解放,由于战争阻滞了水陆交通,许多在大城市尤其是在北平上学的大中学生假期回乡探亲,而后无法回返。他们在家不善农耕却又不能坐吃山空,华山一条路就是当教师挣口粮。我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是北平名牌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历史课老师是北大三年级学生,音乐课和美术课老师是省城艺专的毕业生,而地理课和自然课的老师是在上海和天津教书多年回乡赋闲的“大饱学”先生。他们教我们这些小学生,可谓小菜一碟,课本拢不住他们知识丰富的头脑,讲课时,学问像河水一般忙不迭地往外倾倒,我们这些孩子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唯恐遗漏。有时,下一节课的铃声已响过,他们依然忘记走下讲台。那时的我们是幸运的——师资太优裕了,拥有外来的高才生和本地“大饱学”双料的知识滋养。
教师们尽管常常突破课本的知识范围,但我们总还是离不了课本。时过多年回头来看,我们课本的选材内容很可能远超局外人的估计,它绝不褊狭,编纂者的眼光相当开阔;它绝不走极端,而是很有兼容性。以我读过的初小四年级语文课本为例,我记得有关于本地内容的《抗日战斗英雄任常伦》,也有《大发明家爱迪生》,还有控诉鸦片之害的《害人的“大烟”》。再以五年级语文课本为例,有《抗倭英雄戚继光》,也有《瓦特发明蒸汽机》,还有《放牛娃画家——王冕》。六年级的课本里有《詹天佑和京张铁路》《八女投江》,也有《火车发明家司蒂芬孙》。后者提到了其人的家乡是英国的纽卡斯尔。多年后我去英国访问,当列车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停靠时,播音员长声播放“纽卡索——”我顿时悟到,自己已身临儿时课文里主人公的故乡,不禁心生感慨。课本中还有陈毅的《赣南游击词》(当时我们都称陈军长),有朱总司令赴太行抗日前线的一首七言绝句,记得最后一句是“此行当可慰同仇”,有游记散文《大明湖》和朱自清的代表作《背影》。我由此记住了历下亭的楹联为湖南道州书法家何绍基所书,记住了《背影》一文后面的注:朱自清,字佩弦,江苏扬州人。
今天看来,当年课本的编纂者除了颂扬革命者和民族英雄之外,也很重视对中外科学家和发明家的推介,我想,他们的眼光大概已展望至战争结束之后,企望祖国有一个科学发展、走向富强的明天——为此他们并不“排外”,早就为莘莘学子“引进”了域外的科学信息。
1947至1948年间,我在故乡读了一年半多的初中,中间还经历过蒋军侵占我县的72天。就在这一年半中,我感受到当时解放区两年制初中学业“压缩饼干”式的丰实。
记得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中,有《八路军梁山伏击战》,也有鲁迅的《社戏》,还有写五岳之首的《泰山》,从这几篇课文中,我知道了鲁迅的名字叫周树人,知道了登泰山时人工抬送的工具叫“兜子”。初中语文课本已经很注意古典文学的渗入。记得有李绅的《悯农诗》、孟浩然的《春晓》、韩愈的《早春》、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刘基的《卖柑者言》,还有《老残游记》中的“白妞说书”一折,等等。至于与解放后的课本相比孰深孰浅,因我后来参军,未缘读过后者,不敢妄作比较。
历史课本不完全按时间的顺序分章,而是大致根据朝代更迭,以“点”设置课文,如周朝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汉初的《泗上亭长与楚国贵族》(指刘邦与项羽)、晋朝的《八王之乱》、南北朝时期的《五胡乱华》。唐代有两课,一是《尽入吾彀中》(大致如此),说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为振兴科举,与魏征于长安城头观看天下举子纷至沓来,心情自得;另一篇是《安史之乱》。宋代有一篇是《杯酒释兵权》,明朝的一篇是《于谦保卫北京》,明清之间有《吴三桂献关》和《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朝中后期有《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甲午战争与马关条约》。综合感觉是:重心不在颂扬帝王功业,反而对他们的统治术与腐败现象有所批判;颂扬民族英雄和仁人志士;对农民起义有所肯定,但对他们的致命局限并不隐讳;对汉奸卖国贼和侵略者的暴行深恶痛绝毫无保留。
地理课本可能由于容量有限,是“压缩捆绑”式的,如:《北平和天津》《成都与重庆》以及《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等等。光复后的东三省,采用的是国民党政府重新划分的东北九省体制,由于觉得新鲜,我对九省的名称记得很熟,如松江省省会哈尔滨,合江省省会佳木斯,辽北省省会四平街,辽西省省会锦州等。还有,尽管课文篇幅较短,但对于重要的地域,并不乏点睛之笔,如北平,说“前门外大街乃全市商业精华所萃”(当时未提王府井):也不排除细节,如涉及大西南的课文,说“川马小而劲,能负重登山”云云。
这些课本皆由胶东行政公署(简称行署)文教部门编纂。在战争时期的艰苦条件下,解放区的学者和工作人员以相当开阔的眼光和学识水平,满足了数以百万计的中小学生之所需,尽管课本看起来比较简陋,亦难能可贵。不论他们是否在世,我都心存感激,对前辈老师永怀敬意。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