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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星期五

    弥漫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15版)
    CFP

        【风物】

     

        一个城市节奏的徐疾,我一直认为和这个城市的风物大有关系,是风物构成了人们生活的习惯,成为一种共享的俗情,从初见端倪到逐渐养成,根深蒂固,千百年过去,累积厚实,就再也改变不了了。在这个县城,散落着无数的茶社、茶桌、茶器,人们围坐着,一泡一泡地喝茶——不像文人所说的品茶,但一盅茶渐渐入喉,眉头就舒展开了,接下来就会评说,这泡茶如何如何。还有的人只是喝,不评说,但内心已经有了判断。来这里的行者,公干的、雅玩的,也会被邀请喝茶,沉浸在这清香的汁液里。人在此间,心绪渐渐澄澈了起来。

     

        从久远来看,人和草木是一个样的,只不过人是会行走的植物,草木却是屹立不移的——除非遇上不测。人被植物包裹着,在植物的绿荫之下,仰望高过头顶的树冠。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价值,被万物灵长的人评说着、运用着,或是视觉的,或是味觉的,植物逐渐成为某种格调或境界的替代品。不过,我没发现文人们把茶树上升到精神的高度,我也没见过茶树开花的绚烂,茶树的品相,在植物中实属一般,是不动声色的那种类型,有别于摇曳多姿的杨柳。植物也各尽其能——在不同的土壤里,草木共同汲取日月精华,却显露出差异,一些植物远去了,一些植物却如影随形,与人产生交集,成了俗常日子里人们迷恋的对象。

     

        每一天都可以在街旁巷尾看到熟练沏茶的手。他坐在正中的位置上,指腕娴熟,动作相扣、流畅,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盅波光,清香袅袅而起。沏茶的人忽然有事告辞,座中又有一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继续为大家沏茶。在这个茶乡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沏茶的好手——这是人们共同拥有的技能,就像汉唐时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拈起笔作书,这被视同寻常。不谙此道的外乡人也想试试,却不料拿捏得不是地方,打翻了茶瓯泼洒了茶水,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这时总会有人站出来解围,说,我来吧,自信地坐下来,接着动手。相比于茶艺表演,平素的沏茶更趋于简单,没有那么多好看的姿态,动作的幅度也小得多——表演是生活的偶然,更多的生活是非表演的,否则太辛苦。正是这些简单无奇的手上状态,使生活简淡地延宕下去。

     

        如果不是特地开辟茶园,使它们在集结中形成规模,我们恐怕不会留意一株在旷野上和其他草木共长的茶树。《茶经》曾认为茶树不会对土壤有太多的挑剔,可生于黄土之上、砾石之中,如有幸生于烂石间则更为佳好,加上云雾氤氲,雨水丰沛,就能生出不同寻常的芽片。精品的茶总是不会多的,因为精品是需要条件的,甚至有着苛刻的要求——美好不是随便可以产生的,这和人十分相似。许多美好的形成是与火有关的,一些地带在远古时期是火山多次喷溢岩浆之地,应和茶树生长的那些元素,于是,不费气力,天生天养也能不同寻常。那些耗费人工打理的茶园,岂能以人工之力抵达天力?这不由使人萌生出一缕深深的宿命感——那些先天的、非人力可为之的因素,在一个人身上、在一方水土之间,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距离就永远不可缩短。

     

        南来北往的人围在茶桌前,一泡接一泡地徐徐喝着,觉得日子如同采茶舞那么诗意浪漫,想不起一泡茶所经过的那些环节和忙碌无休的手——从舒展开来的叶片,到有如蜻蜓头般色泽砂绿紧结的茶。村子里静下来的时候,茶园里就热闹起来了,娴熟的女工将拇指和食指分开,从芽梢顶部中心插下,扭折的动作,简劲利落。巧妙的是,摘断的芽叶,一半叶张握在手心,而另一半叶张则伸在手外,这样,鲜叶居然能完整无损。后来机器来了,我越发对手工充满好感,倘若有人送茶来,特地交代,这是手工做的,自己喝啊。我都会倍感珍惜——一个人倚仗她的手完成了整个过程,采摘、晒青、晾青、摇青、炒青、揉捻、包揉、烘焙……机器固然可以代替一个人的手,却永远是冰冷、坚硬,没有情怀的。一个人的手感、手势由内心驱使着,轻重、缓急、刚柔、虚实,她的温度由心而指腕,温度进入茶叶里。如果喝茶的人上心,一定会感到手工与机制的差别,从而上升到细细品尝的层次。

     

        有个故事我深信不疑,说的是一对制茶夫妇觉得这次的茶不及平时所做的好了,后来回顾了当时的过程,原来二人有过一次争吵,这种情绪带到了摇青、杀青的过程里,常情、常态消失了,茶的气息、品性也就受到影响。这很像潘大临,兴致中写下了“满城风雨近重阳”,忽然来了催租吏,逼催一通,败了雅兴,就再也写不下去了。说起来玄妙,人与植物间居然有如此相通的关系。古人曾经认为树洞可以潜藏人一生的秘密,这也使人把不能言于世的隐秘与树倾诉,储存在树的内部。《西游记》中那些可爱的精灵,有的就是树转化的——它们比人更洞悉土地的秘密。孔夫子曾说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让人觉得它们就是我们的近邻,亲近它们是我们的本能。尽管人可以决定植物的命运,使之迁于此徙于彼,但植物的品性,那种自然而然的生长态,往往使人感到不及。在我看来,恐怕没有一种植物如茶树这般,如此被人们亲切地呼唤,从熹微的清晨至夜色深沉,这里的人们总是在说着:泡茶啊,喝茶啊,新茶啊,老茶啊——如果不说茶,或者不从茶说起,下面还真不好接续。

     

        每一泡茶都渴望被饮用。和陶泥就于火成为紫砂壶不同,茶是通过水来舒展身躯散发韵味的。井水、泉水、雨水、雪水、江河水,天下之水何其多也,一个心存细腻的人,总是要寻找与茶默契的水种,让一泡茶的色香味韵都罄露出来。主人是用山泉水给我们泡茶的。山泉在远处,林壑深幽,落花满径,禽声上下,清澈浏亮。主人是用木炭来煮水的——当年陆羽认为,木炭煮水最佳。既然有条件,还是依古法行事,让整个过程如古风拂过。在泉水二沸连珠时,他及时将水器提起,乘势冲入盖瓯中,再轻轻用瓯盖刮走泡沫,把瓯盖盖紧。接下来就是关公巡城了,每个人面前的小茶盅,已是清香浮动。古法泡茶总是有太多的讲究,毕竟古人有更多的闲情,更多的对于细节的追求,从而使得这种植物与众不同的特色充分展现。一泡茶遇上讲究的喝茶人,不亚于伯牙遇上钟子期。

     

        古人是不赞成多人聚堆喝茶的,以为人多则喧哗,则嘈杂,不如饮酒了。按古人的意思,一个人喝茶有幽独之趣,两个人喝茶则气氛生出,三个人喝茶别有会心,再多就不宜了。茶与酒的品性不同,酒是向上的,茶调节人的情调则是向下的,清淡平和,素心同调,算是喝茶的高境。从旧日画图中可以看到古人对于茶境的选择,古道芒鞋,溪山笻杖,一副今夕何夕的落寞神情。松下煎茶,看风竹相吞炉烟方袅,山斋篝灯,冷月清寒,只是静静地喝,话反而无多了。风雅都有相似处,抚琴和喝茶,都有宜与不宜的约定,是不可轻慢和悖逆的。这类人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觉得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一盅茶,那种一仰脖一饮而尽者总是有轻率之嫌,是抚摸不到茶的灵动之气的。我倾向每一次喝茶都要有个仪式,这个仪式不是外在的、给人看的,而是在自己的内部,持恭敬的、庄重的态度。“物须见少方为贵”——记得这是袁枚说的,凡物因为少而可贵——那时没有这么多茶叶、茶庄,这么多茶赛、茶包装。泡茶时不慎掉落一粒,急忙弯腰捡拾起来——手工之物为我们所稀罕。

     

        从茶乡回来,一同带回来不少的茶——在这产茶之地,再没有比临别赠茶更为自然的举动了,机制的手工的,清香型的浓香型的,在人们道别的热情中,悄然安睡。晨起沏茶,模仿着这几日看到的动作,虽然做得生涩,茶香还是出来了。恍惚中,春景澄明,王雎鼓翼,关关嘤嘤;鸧鹒跃动,草木自馨。一个人对于草莽原野的向往,在浮动的茶香里,伸张开来。

     

        (朱以撒,作者为书法家、作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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