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卢森堡花园是拉丁区的“绿洲”。旁边索邦大学的学生惯用缩略语,称其为“卢园”,不时来此憩息。园中幽邃处,有一泓由路易-西蒙·巴勒(Louis-Simon Balle)设计构筑的“美狄契斯喷泉”(la Fontaine Medicis)。泉上竖立一座磐石巨坊。石坊背面有阿希尔·瓦鲁亚(Achille Valois,1785-1862)的浮雕《莱达与天鹅》(Léda et le cygne, 1807),上边刻的是斯巴达王后莱达提瓦罐到欧罗达斯溪边汲水,被爱神丘比特一箭射中心怀。原来,奥林匹亚天王宙斯是个生性放荡的大神,变成一只白天鹅来引诱莱达。莱达生下绝代佳人海伦,尔后引起希腊联军围城十载的特洛伊战争。特洛伊城失陷,曾暗箭射杀无敌英雄阿契里斯的巴里斯王子(Parîs)流徙到塞纳河畔,栖身卢泰斯城岛,即凯撒所著《高卢战纪》里首次述及的“卢特西亚”。人说,今朝的巴黎(Paris)即得名于特洛伊王子巴里斯。
石坊正面,野栗树荫庇下显现奥古斯特·欧丹(Auguste Ottin, 1811-1890)
的雕塑杰作《卡拉黛与阿希斯》(Galatée et Acis),追述希腊神话中海洋仙子卡拉黛与山野牧童阿希斯的一场苦恋:
“两个情侣在山坡会面。
卡拉黛含笑仰天
静偎在阿希斯怀里,
她肌肤白洁盈柔,
一如幽谷栖雁,
碧眼流辉,
疑似星光挥洒山涧。”
多少年来,美狄契斯幽咽泉流,见证了一个惨剧的发生。古希腊大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在其经典作品《希波吕托斯》里描述一出三角恋的波折。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痴恋海中仙女卡拉黛,可仙女钟情于乡间牧童阿希斯。老妖怪波吕斐摩斯有一天看见仙女赴牧童之约,顿时怒从心起,动了杀机。
“一对恋人情意绵绵。
不料,波吕斐摩斯赶到,
悄悄爬至山巅,
跪在崖畔窥探。
山怪妒火中烧,
圆睁独眼,
暴怒下欲将乾坤掀翻。”
卡拉黛跟阿希斯沉醉于爱情的甜蜜,对山怪的举止毫无察觉。说时迟,那时快:
“突然,寂静中爆发一声轰响。
野蛮的妖魔
似乎用力推动了什么……
那是一块滚滚的巨岩。”
结果可想而知。在欧里庇得斯笔下,仙女卡拉黛跟牧童阿希斯一同被滚石砸死。
“噢!不知邪恶的天真,
被赤裸裸的兽欲摧残,
在甜梦中消逝,
只把美妙的梦境
和爱的魂灵
留在了人间。”
今古返照,谚云:自兹,晚风飒然,花落香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笔者静观美狄契斯喷泉的石雕暗忖:“魔道究竟孰高?”进而思之,若有所悟。人所谓道,本无形态,凡夫捉摸不到。
一般人切身感触的,乃是人间世道,亦即魔道,强梁之道。希腊神话中,独眼巨怪波吕斐摩斯正是魔道的化身。他高踞于山巅,将巨石推下,砸死了一对天真无邪的爱侣,镇压了人道。不过,魔鬼之外尚存仙道。奥丹雕塑的传说故事,还有另一种版本。卡拉黛是海中精灵,波吕斐摩斯推下的巨石根本不可能将仙子砸死。她见牧童情人殒命,悲恸欲绝,投入滔滔河水,顺流回归了大海。卡拉黛也没有跟安徒生描绘的小人鱼一样,最后变成大海的泡沫。至于一时得逞的强者波吕斐摩斯,其下场并非那般完好。《荷马史诗》中交代了他恶有恶报的下场。这个粗野巨怪乃是海神波赛冬的逆子,终了被尤里西斯施诡计烧瞎了独眼。
现如今,艺术家奥古斯特·欧丹雕镌出这段希腊诗人泰奥克利托斯牧歌风格的远古神话,感人场景吸引诸多美术爱好者纷至沓来,或临摹素描,或画水彩。去岁秋夕,偶见一位少女在石雕前枯叶纷落中啜泣,泪水淅淅沥沥滴入碧泉。彼姝似有无限隐衷吐露,让人仿佛瞥见现代卡拉黛的倩影……
笔者上中学时学俄语,读过普希金的长诗《巴赫切莎拉依水泉》,其忧郁情景给人印象深刻,乃至不时恍入梦境。普希金在诗中描写波兰公主玛利亚遭妒妇杀害,借以抒发诗人自己的情怀:
“你这苍白的星光,
难道竟被忘怀……
或者这只是一个梦,
在空漠的黑暗之中
绘出了自己一瞬间的幻象……”
沧海变桑田,萧索人事去。想来,美狄契斯喷泉与巴赫切莎拉依水泉颇有相似之处,均有一种人间仙界的瞬间幻象。同样寒碧“泪泉”,泣珠漱玉,滴成清溪,倾诉久远的哀怨,映出: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现时,到巴黎远游观光的中国同胞日增,诸君不妨晴昼移步到拉丁区中心的卢森堡公园一隅,造访那里的美狄契斯喷泉。观者必能于别有天地里体验到一种含蕴溪花禅意的美学灵秘妙旨,或许也会眇然心绵邈,相对忘言,远胜盲目涌入“丽都”和“红磨坊”的腾蹈喧闹。
(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