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诰》是周公平定武庚管蔡之乱后,封康叔于殷都旧地妹乡对卫国君臣颁布禁酒令的诰辞。诰文充分体现了周公宽以治民、严以治吏以及怀柔殷遗、尊重民俗的治理智慧,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上古政学经典。
由于历来注家将原文“妹土嗣尔”一句,或因袭伪孔安国《尚书传》读成“妹土嗣尔股肱”,解为“妹土之民,当竭其股肱之力,相承不绝以为此纯一之德,播种黍稷”(宋人林之奇《尚书全解》);或读为“妹土嗣尔股肱纯”,解为“妹土之人承汝教道之功,皆能继汝股肱左右,训迪之美而为纯一之行”(宋人夏僎《尚书详解》)。而朱熹门人蔡沈《书传》则解为:“妹土民,当嗣续汝四肢之力,无有怠惰,大修农功,服劳田亩。”至清人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又解为:“妹土之人,世为尔股肱,当专务种其黍稷。”今人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则连上文读为“小子!惟一妹土,嗣尔股肱”,解为“妹土臣民承汝康叔成为股肱之力”,且译其文曰:“沬邑地方的人民呵!你们应当练习手足的勤劳,专力在种植黍稷上。”刘氏秉承厥师顾颉刚之教,于《尚书》一经钻味有年,用功颇勤,代表了近世以来《尚书》研究的最新成果,犹如此灭裂生解;其析文破句姑且无论,亦于“妹乡之民可以继续饮酒”即只诰官不禁民的经文本旨全然未达。至于诸家大同小异因循稗贩之说,皆与本诰禁酒之义了无瓜葛,则又不胜枚举矣。可见古今注家,于此处经文,既不得其读,亦不得其解,致使周公尊重妹乡殷民风俗习惯,官民有别,以及官吏之中又严于周人而宽于殷遗的政治策略,历千载而湮没不彰,殊为憾事。若其他小小误读亦尚多有,因无关宏旨,也就无庸赘及了。是以本人近著《尚书释读》,对于此等前人滥说,一皆不取,以期正本清源。
由于《尚书》原文诘屈聱牙,一般读者难以卒读,兹据拙著《尚书释读》,将本篇籀绎成现代语体,以飨读者,且就正于方家。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小子惟一。
妹土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
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耇惟君,尔乃饮食醉饱。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尔乃自介用逸。兹乃允惟王正事之臣,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
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
此为第一节,周公以文王受命元年所颁之禁酒令转告康叔,令其于妹邦施行禁酒。禁酒范围仅在妹邦各级官吏,平时不得饮酒,只许其宗族内部长老行燕私之礼及祭祀先祖旅酬之时方可畅饮,当然也须注意饮酒之德,不可失礼。但对殷遗平民不作禁酒要求。
周公以摄政的身份对康叔这样说:将这个重要的命令在妹邦明确地颁布下去吧!你尊敬的先父周文王接受天命在西部开国建邦之时,他就严肃地告诫各地各级官员以及朝中各部正副官长及其执事人员说:寻常之时无缘无故就不要喝这个酒了!上天庇佑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们周邦的开国元年。我们要采取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回报上天对我们的福祐。再说,老天爷如果要对我们施加惩罚,那一定是我们发生了混乱丧德的恶劣行为,而这些丧德败行,没有哪一样不与风行饮酒有关。而且那些大大小小的邦国发生丧邦亡国的惨痛之祸,也没有哪一次不是饮酒所造成的罪孽。文王告诫各地各级官员以及朝中各位大臣与他们的子弟,平时不许无故饮酒,只在祭祀之后可饮,但也要端庄稳重,不可醉酒失态。文王还说,我们的民众要教育子孙后辈,不要把土地出产的粮食轻易浪费了。这样教育子孙,就会激励他们热爱劳动,同情农夫,心地就会变得善良;教育他们善于听取长辈们深邃的人生见解及其丰富的生活经验,并且要求他们把重大品行操守与日常生活小节兼顾统一起来,不要以为酒德有失无关大节,酗酒乱性照样有失人品。
妹邦的殷民可以继续饮酒,不在禁酒之列:妹邦之民,以其手足股肱之力专事勤劳于耕耘稼穑,在家上下奔走,忙忙碌碌,服侍他们的父母和兄长;或者竭其心智,不惜脚力,牵牛驾车,贸迁有无,外出经商行贾,以其所得之利孝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与兄长庆贺子弟们的勤劳与持家,为他们的孝顺和富裕感到高兴并表示赞许,子弟们也会洗濯杯盘,自备一桌丰盛的家庭酒宴,给他们的父母兄长敬上一杯,子弟们也乐得开怀畅饮。这是妹邦质朴淳厚的民情风俗,不要因为禁止官员平时无故饮酒,就连民间的家庭酒宴也给禁止了。
妹邦的各级各类官员以及各地的长官属吏们,希望你们高度重视并认真听取我的教言:平时不允许随便饮酒,充其量只可在家族长老与宗主举行燕飨之礼,你们进献酒食之时才可以开怀畅饮,吃饱喝足。但也要注意到:自始至终要观察酒局变化,掌控着酒量。酒局将散,已是醉眼蒙眬之际就要立即道谢辞别,表示与宗主和长老很亲密,已经喝得非常高兴了。否则,因为醉酒失了体统,便是对长老和宗主不敬。因此,何时留饮,何时离去,都要合乎规矩,不可失了酒德。你们还可以在宗庙祭祀结束之后与宗族子弟及兄弟子侄们众相酬酢之时,频频举杯,自享饮酒之乐。不过,无论是宗族长老的燕飨之礼,还是宗庙祭祀之后众相酬酢,你们都要诚恳地顾及到自己是王朝的官长与职事,还要想到上天依顺善德,不可因酒醉而失礼,要自始至终维护王家官员的体面与尊严,时刻牢记你们是供职于王家的官员身份。
周公说:康叔封,我们地处西偏的周邦,往日那些内外官长与治事之臣以及他们的后辈子弟,庶几皆能执行文王禁酒的教令,平时设膳不多,也不饮酒,所以我们周邦到现在就能够接受殷人的天命。
王曰: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祇辟。
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祇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
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此为第二节,言殷代先王皆敬天畏民,励精图治;内外臣僚官长,亦皆克尽职守,不敢偷闲自逸,更不敢沉湎于酒。至商纣王则酣饮无度,虐政残民,致使天怒人怨,终于自取灭亡。
周公以摄政的身份说:康叔封,我听说过去殷代的先辈圣王明君,由于上畏天宪大法,下畏黎民百姓,于是这些圣哲明王无不十分注重修身立德,个个拥有大智慧。自成汤之后所有的君王以至于帝乙,莫不励精图治以成就王业,也非常敬重贤能的辅相大臣。而所有的治事臣僚无不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辅助他们的君王,从不敢偷闲躲懒贪图安逸,就更不用说还胆敢聚众豪饮了。那些在京畿之外各地方服职的,无论是职位较高、治地较大的侯服或甸服,还是职位较低、治地较小的男服,甚至不能独立成治的附属小国,所有的封疆大吏以及附庸小君;那些在朝廷中担任各级各类衙门的正副官长及其公职人员和各行各业的技术官员,以及各个宗族的族长和居民点的负责人。大大小小的内外官员甚至基层领导,没有谁胆敢沉湎于饮酒。他们不仅不敢沉湎于饮酒,而且实在没有空闲沉湎于饮酒,只是一心一意地辅助君主成就王业,光大显扬君王的才德与治绩,以及用心专力于治理民众,让他们敬畏法度。
我还听说,最近的后继者商纣王与他的祖先们大不一样,他整天泡在酒缸里,在糟丘肉林中醉生梦死。他的大小政令一概出不了王宫,在民众中产生不了丝毫影响,广大臣民与他离心离德。他自己也只是得过且过,尽管已经到了民怨沸腾的地步,他也无心无力改变这种濒临崩溃的帝国危局,反而更加疯狂地寻欢作乐,想方设法寻求感官刺激,甚至造酒池,悬肉林,让宫中男男女女在肉林酒池之间裸身奔跑,相互追逐嬉戏。这种极端放纵、荒淫无耻的行为,简直叫人难以想象,全然不顾王家的尊严与体面。广大民众无不悲伤失望,痛哭流涕,一个辉煌的帝国,眼看就要被毁了。这个一心想着饮酒作乐、遍尝山珍海味的无耻君王,不仅不知道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反而更加荒淫无度。他的心也越来越凶狠残暴:把触怒他的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活活地烤成焦炭;因为九侯的女儿不愿意陪他纵欲,把她杀掉还不解恨,又把九侯剁成肉酱;鄂侯看不过眼与他争辩几句,就把鄂侯制成了人肉干;王子比干劝他不要这样残暴,他却把比干开膛破肚,说是要看看他这个圣人的心脏是不是长着七个窟窿!他如此作恶多端,还扬言自己有命在天,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死到临头了,他还梗着脖子说大话。他在商邑所造的罪孽实在太多,直到商邑覆亡之日,商纣王已经众叛亲离,成为名副其实的独夫民贼了。
祭祀不是靠祭品丰洁与芳香才会赢得上天与神灵的欢心,而是凭着美德与善政,上天与神灵才会歆享你的福礼。在商纣王治下,尽管祭礼频繁,祭品丰洁,可是上帝与神灵不是因为美德与善政而接受他的祭祀,歆享他的福礼;恰恰相反,上帝与神灵的所见所闻,却是贫穷无告的弱势群体怨声载道,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聚众豪饮;政治混乱,社会黑暗,人世间充满荒淫腐败之气,社鼠神狐,狼奔豕突,一派大厦将倾的颓靡之象,祭祀的芬芳与馨香,盖不过臭秽熏天与恶气干云。所以上天就毫不犹豫地给殷王朝降下了亡国之祸,对那个糜烂荒淫的商纣王也不加半点怜悯,因为他实在做得太过分。这并不是上天暴虐不仁,而是商纣王自己招来的罪孽。
王曰:封,予不惟,若兹多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予惟曰汝劼毖殷献臣,侯甸男卫;矧太史友内史友,越献臣百宗工。矧惟尔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刚制于酒。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
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
此为最后一节,谓当以殷商丧亡为鉴,禁止各级各类官吏无事聚众饮酒。于殷遗进用之臣,则谨慎教导之,于周家大小众臣则强行禁止之。如有触犯禁令者,周家众臣不待教而杀之,殷遗进用之臣则暂且不杀,先教之导其改过,如有怙恶不悛者,则视同周人而格杀之。
周公以摄政的身份说:康叔封,我不善言辞,对你们说了这许多话。总之,古人曾经说过:人不要仅仅只是用水来照见自己脸上的污垢,更应当以人事作为镜子来照见我们的政治得失。正是因为现在殷商王朝已经丧失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天命,所以我们难道不应该把他们的灭亡作为镜子来规范我们的行为吗?因此,我想说的是,关于戒酒,在政策上应当有所区别。你要谨慎地告诫从殷商时代过来的那些归服于我们周邦的进身之臣,也就是各地方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们;还有处在朝中的太史、内史这些主管文书与祭祀工作的官员和他们的同僚们,以及进身归顺于我们周邦而服务于朝中的众臣与各级各类主管冶铸和制造的技术官员们,他们都是殷朝归义于周邦的人才,当然都要谨慎地对待。还有我想说的是,对于你手下那些执事公干的周家众臣,无论是各级主管内部事务的官员,还是各类主管邦国政务的官员;还有对于你身边的那些位高权重如朋如友的股肱大臣,祈父是大司马,总管邦国的军政事务,负责缉拿抓捕违抗命令不服管制的叛逆之徒。农父是大司徒,总管邦国的教育事业,负责以五常之教训导民众,亲睦九族,安分守己,以五土之艺培训民众提高生产技能,增加粮食产量,使邦国的百姓生活富足,人心向善,社会安宁。宏父是大司空,总管邦国的工程建设,负责制定方案,推进工程实施,监管工程质量,以及发明与探究各种制作及营造的技术与规律。总而言之,无论官职大小,官位尊卑,他们肩负的责任都非常重大,因而更要强制性地勒令他们禁酒。如果有人告发他们,说:“有人在聚众饮酒。”你千万不要放过他们,尽管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并且分头押送回丰镐京师好了,我将毫不客气地砍掉他们的脑袋,以儆效尤。不过,如果是从殷朝过来的那些进用于周邦的旧臣以及那些主管各种冶铸与制作的前朝技术官员,因为他们长期以来在商纣王的时代养成了饮酒习惯,一旦旧病复发,沉湎于饮酒,可不能轻易处死他们,姑且对他们进行教育规劝,通过这种规劝与教育,让他们明白饮酒怠事的危害性,让他们知道沉湎于酒既败德又伤身,替他们指明人生的努力方向,帮助他们戒除不良嗜好,如果他对于我们苦口婆心的劝告,诉之以情和晓之以理的耐心引导置若罔闻,没有一点改邪归正的意识和行动,继续沉湎于饮酒之乐,我个人认为,这种人就是我毫不同情、断难轻饶的那种人了。对这种人的处理,就跟处决聚众豪饮的周邦众臣一样,格杀勿论。
最后,周公以摄政的身份说:康叔封,你一定要高度重视认真听取我的告诫,不要让你的下属官员沉湎于饮酒。
(程水金,作者单位: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