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月黑夜

    在人民警察队伍中，刑警所面对的犯罪分子往往是最危险的。作家李迪多次深入基层第一线警察队伍采访，这篇文字让我们看到刑警是如何通过细小的线索剥茧抽丝还原事实，最终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令人对刑警更添一份佩服与尊敬。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高昆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我对他的采访。作为无锡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这些年，他参与侦破的案件很多。他说——

 

    每起案件的侦破，都是集体的智慧。我讲两起命案吧。因为人命关天，是我们办案的重中之重。说来令人心惊，两起命案都发生在月黑夜。我凝望夜空，黑得无边无沿……

 

    2010年10月27日。

 

    眼看夜里十二点了，开体彩店的王娟还没回家。手机通了，没人接。再打，又关机了。老公觉得不对，跑到店里一看，满地血！

 

    我立即带人赶到现场。王娟死得很惨。钱被洗劫，手机也没了。店里还少了十几本没卖的彩票。门窗完好。血覆盖了凶手的指纹和脚印，没能提取到有价值的材料。

 

    附近做生意的人说，王娟每晚九点半关门，当天快关门的时候好像还有人进店。我判断，门窗完好，关门前进店的很可能就是凶手！他抢了彩票，说明他是个爱买彩票的人。此店地处偏远，别处的人不大可能跑到这儿来买，凶手应该就住在附近。被抢的手机一直开着，后来，王娟老公来电，他才关了。侦察员随后告诉我，技侦人员查出关机地点在附近。哦！这印证了我的判断，幽灵就落脚在周边。

 

    我们决定以店为中心，在半径两公里以内进行排查。

 

    很遗憾，效果不好。这一片儿，外来人成百上千，白天出工了，晚上出游了。我领着兄弟们每晚搞到一两点，很头疼。十多天下来，没有进展。

 

    人找不到，我死盯住抢剩的彩票，忽然发现上面有号码。哎？有了！

 

    脚打屁股赶到体彩中心，胖胖的女主任对我说，你眼真毒！没错，被抢的彩票都有号码，我们可以提供底单，只要有人兑奖，当场就能抓住。不过……说到这儿，她嘴一咧，笑成开花大馒头，全无锡有三千多个彩票店，你们守得过来吗？

 

    我立马报告市局。局长赵志新说，谁说守不过来？全局总动员！

 

    很快，三千多个店都密布了警力。

 

    可是，十几天过去了，守株待兔兔不来。有个蹲守的协警闲得无聊，顺手买了张彩票，想不到竟然中了二十万，叫他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案情出现转机——

 

    当地有个轻度脑发育不全的患者，没事儿到处瞎钻。这天，他看到河边有堆新土，就去扒。一扒，扒出一个蓝布包儿，打开一看，哎妈呀，全是钱！他提到食品店换糖吃，店主一看，差点儿疯了，抓起电话打给我，彩彩彩……

 

    我们没找到，让他找到了！

 

    彩票被发现，再次坚定了我的判断，凶手就在附近。他害怕近期兑奖有风险，先埋起来了。

 

    在蓝布包儿上，发现了嫌疑犯的DNA。

 

    有了钥匙好找锁。我说，兄弟们，受累，网眼再密点儿！

 

    在重新排查中，有名外来人进入了视线，是名王姓男子。他被喊到派出所采集DNA后就失联了。我们跟踪侦查，发现他每晚都在网上打滚儿，偏偏案发这天没有上网，具有作案时间。

 

    很快，DNA比对出来了，正是他！

 

    脚底板儿抹油了想跑？没门儿！我们先从社会关系追查。他有两个姐姐，大姐在江西，二姐在宜兴；福建还有亲戚。好吧，分兵前往。福建最远，我去！

 

    这天傍黑，我正在福建奔波，突然接到情报，王某的大姐接到一个电话，让她打钱到宜昌一个工行卡上。要钱的很可能就是王某。我们说走就走，驱车一千多公里，人歇车不歇，第二天就赶到宜昌。一查，卡是一家旅馆老板娘的。我们吃不准她跟王某什么关系，不能贸然行动，就在周边蹲守。蹲守中，发现附近有个网吧。悄悄把王某的照片拿给老板看。老板说，这人来上过网。再向他打听旅馆的老板娘，他说，嗨，是我本家，我去喊！老板娘一来，浑身筛糠，这人……就住我这儿，他跟我要卡号，说让家里打房费来。

 

    晚上，王某回来了。

 

    一进屋，傻了。

 

    扭头要跑，正撞我枪口上。

 

    他交代，买彩票欠了钱，就……

 

    历时两个月，案件告破。没有惊心动魄，只有千辛万苦。

 

    赵局问，有什么收获？

 

    我说，学会了彩票。

 

    赵局说，学费太贵了，连油带过路小两万！

 

    说完，都无奈地笑了。

 

    第二起命案，发生在一家茶叶店。时间：2011年11月5日。

 

    晚十点多，我接到报警，女店主黄某被杀。

 

    案发地监控虽然模糊，仍可看到案犯从店里跑出。另外一处监控显示，案发前有个人影站在路口，朝茶叶店探头探脑。我判断，应该是同一人。黄某的死因，一是抢劫，另一是报复。她年轻漂亮，开店时间长，社会交往复杂。会不会因情起杀机，或因财起矛盾？侦破一开始侧重了报复，我们抓住财、情两条线，全面梳理排查她的社会关系。

 

    下了天大的功夫，结果走了弯路。

 

    警力又转向抢劫。以监控为基础，查找案犯从哪里来，又跑哪里去。思路是对的，然监控条件太差，因为修路把治安监控挖断了，只能借助店铺的零星监控，同时摸底附近的旅店网吧。

 

    我来到一家名为祥和的小旅馆，老板娘是上海人。

 

    我问，有案发后跑了的客人吗？

 

    老女人连连摇头，侬问的事体哈撒宁！

 

    口音很重啊，说我问的事吓死人，连说不知道。

 

    后来，事实证明她骗了我，案犯就住在她店里。她不但知道，而且还看见案犯脱掉血衣后光着身子跑回来。

 

    旅店摸底漏网，监控又不完整。我捶捶脑壳，回过头重新认识案件。

 

    既然案犯针对茶叶店下手，事先有可能进店踩点儿。哎，调取店里的监控看看？

 

    这一看，有收获：案发前三天，有个秃顶男人进店里两次，没买茶叶，看看就走了。

 

    不买，为什么反复进店？

 

    身形跟跑出店的案犯很像。

 

    锁定他！截取图像，去附近旅店网吧辨认。

 

    问题来了，祥和旅馆关门大吉。

 

    邻居说，生孩子了。

 

    我说，她多大了还生孩子？

 

    邻居说，嗨，是女儿生孩子，她回上海照顾去了！

 

    我全明白了。

 

    好吧，亡羊补牢，把图像发过去，请上海帮忙。

 

    接着，继续走访。

 

    一家网吧的老板看看图像，这人来过，叫方平。

 

    我问，案发后还来过吗？

 

    老板摇摇头。

 

    随后，他找出上网留的身份证复印件。一对，不是他是谁？

 

    技侦人员发来情报，方平此刻正在杭州郊区一小镇上网。

 

    我们飞车赶到。小镇社情复杂，楼群密集。一栋楼里租住上百人，贸然进去，草动蛇惊。遂决定以查线名义挨门入户。当地电信局派了一个技师，市局派了一个便衣。两位本乡本土，敲门比我们利索。

 

    我叮嘱再三，这是杀人犯。发现了就给个信号，我们去抓！

 

    没想到，便衣眼疾手快，刚敲开一户就认出案犯，一甩铐子，咔嚓！

 

    事后查明，方平从没来过无锡，一来就住进祥和旅店。他发现茶叶店只有一个女人，踩点儿后趁夜下了手。

 

    我最恨这样的流窜犯。心狠手辣，得手就跑。

 

    破案二十天，开头走了弯路，让兄弟们吃了苦。

 

    我不能原谅自己。

 

    李老师，讲起命案，我就想哭。我不敢面对被害人家属。早上他们一家还在一起，有说有笑，晚上人就没了。有的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的是苦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有的，是花儿一样的孩子……

 

    高昆说不下去了。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等数百万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