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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11日 星期一

    越热闹 越要清醒

    ——我看2015年中国诗歌

    作者:梁平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11日 13版)

        中国诗坛的回暖之势,比其他领域的暖来得更真实,更有质感。2015年仅从网上可以检索出来,有一定影响力的诗歌活动就数以千计,就是说每天平均都有3场以上的诗歌活动在中国大地上发生,厂矿、农村、校园、企事业单位、公共图书馆、剧场、广场、公园,以及小众的酒吧、水吧,无所不及。诗人采风、诗歌研讨与朗诵、诗集发布以及各种跨界的以诗歌命名的公益与商业活动,低调的高调的,叫好的不叫好的,铺天盖地。而且,诗歌活动的传播比其他任何活动都更为便捷、有效。方兴未艾的微信、微博,天天都在推送可供阅读与聆听的诗歌,林林总总,风格各异,早起读一首,睡前听一首,已经进入很多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中国社会一种渐行渐近的文化形态,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点赞的。但是我想说的是,越是热闹,越是需要去伪存真,越是需要对中国诗歌保持一种敬畏。

     

    诗歌不该成噱头

     

        2015年的诗歌,余秀华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余秀华的诗歌,因为年初《诗刊》微信公众平台的推送,媒体各种扯眼球的标题推波助澜,一下子热得发烫,烫得让中国诗坛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烫的不是诗歌本身,而是一个关乎残疾与性别的“新闻事件”。余秀华也毫无悬念地成为年度明星,应邀在各种场合“走秀”,走着走着,就真的“摇摇晃晃”走出些杂音。我觉得诗歌很委屈,余秀华也很委屈。平心而论,余秀华的诗歌有她的与众不同,有她的偏执与率真,有写得比较好的诗歌。2014年,我主持的诗歌杂志也曾留了她一组诗歌待发,没料想翻年一过的余秀华,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媒体抬举成“中国版的迪金森夫人”,这就不得不让我们冷静了。媒体的加温让更多人关注诗歌,这不是坏事,但是火候把握不住,甚至拼接出肌肉男哗众取宠,这是对余秀华的伤害,也是对诗歌的伤害。诗人雷平阳说过一句话,余秀华用真情赢得了虚情假意。我补充一句,媒体以高温烫伤了余秀华。《诗刊》推举余秀华的诗歌没有错,而遗憾的是,一些媒体用心良苦找“噱头”无节制加温,却并非出于对诗歌的热爱与尊重。

     

        再就是,一个省级卫视也拿诗歌做节目,取名为“诗歌王”。这个节目挑选诗人与音乐人联袂,配上曲子请歌手把诗歌唱出来,诗与歌,天生一对,这也算是一种跨界的合作,本无可厚非。其实,很多好的歌词就是一首好的诗歌,很多好的诗歌插上了音乐的翅膀,也是另一种飞翔。姑且先不说节目的优劣,单是这个名字就让人大跌眼镜。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就偏偏要给诗歌做个“称王称霸”,我真不知道这是在做一个什么样的引导?等看了节目,才知道这档节目里的诗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噱头”,难怪幼稚、肤浅和潦草,感觉他们在做的是诗歌之外的生意。如果做得专业一些,注重诗歌的格调、品质与档次,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尝试。

     

        之所以要在中国诗歌回暖与热闹的氛围里,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我想这是我们应该和必须保持的警惕。近百年中国诗歌的发展来之不易,20世纪2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经历了14年抗日战争、4年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以后,又经历了历次运动,这些非正常时期自然不会给诗歌以良好的生态。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中国诗歌的发展与成就有目共睹,五十年代出生的优秀诗人参与、见证了八十年代的诗歌辉煌,至今宝刀未老的大有人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诗人已经成为中国诗歌的中坚力量;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诗人在中国诗歌舞台上排列出强大的阵容,他们的诗歌,无论是语言的革命,还是对生命与社会的观察和解读,都有了与前辈诗人完全不同的异质,创新与继承呈现出勃勃生机。相对于整个中国文学,诗歌一直在前沿,值得骄傲。因此,面对诗歌的回暖与热闹,更需要的是提高自己的鉴别力,在热闹中保持一颗平常心,少去凑一些热闹,多一些时间安安静静地写作。

     

    闹中取静的诗人

     

        2015年,不少诗人在为此努力。王小妮的《月光》、陈先发的《颂七章》、雷平阳的《基诺山》、胡弦《十年灯》、李海洲的《一个孤独的国王》、王学芯的《朱厅弄12号》、喻言的《情敌》、熊焱的《河西的草原》、灯灯的《伤口》、张二棍的《暮色中的事物》、余幼幼的《东门记》、庄凌的《空鸟巢》、文西的《湘西纪》、臧海英的《刀锋》等,尽管诗歌风格各异,作者年龄跨度很大,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但他们在数以万计的诗人队伍中,因为闹中取静的年度创作成就,进入排行榜当之无愧。

     

        谈雅丽一直安居在湖南常德,应该很少有机会走出湘北,所以她安静,所以她能够一直坚持在写作中把她的故乡作为背景,在身边普通的物事里找到自己“幸福的秘密”,她的《我想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语》,与其说是一首诗,不如说是一把打开幸福秘密的钥匙,那是最简单的知足与美好。如果你正在大江南北行走,如果你正在迷惘,就放慢自己的行程,读她的这首小诗,“夜里忽然醒来/听着窗外车流滚滚,忽然想起命运这个词语/如果我一无所有/人们把门窗一扇扇向我关闭/我仍然会对蓝得发亮的土地痴心妄想//那个在铁轨上哭泣的诗人/那个在激流岛上扬起斧头的诗人/内心是否也曾有过河水一样的/婉转和温柔//明天,乡村姐姐会送来一大袋新碾稻米/明天,新的高铁站会缩短爱情的距离/明天,会有美好图景展开在泥泞地里/明天,一只喜鹊会告知你将来的消息//我将怀揣一个幸福的秘密走在路上/夜很快降临,然后是寒冷冬天/然后才是春风吹遍的——湘北大地//亲爱的,我想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语”。

     

        其实一个人的幸福俯拾皆是,命运、理想和现实都是同胞兄弟,脚踏实地比什么都重要,秘密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每个人珍惜自己内心“也曾有过河水一样的婉转和温柔”,有“一大袋新碾稻米”,有“高铁缩短的爱情的距离”,有“一只喜鹊会告知你将来的消息”,即使夜的降临,即使冬天的寒冷,即使你一无所有,你的心里也一定有“春风吹遍”。

     

        颜梅玖是一个成熟的诗人。早些年,她的诗歌因为强调女性的自我阐述与解放,已经有了符号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符号,诗人同样很刻意地在躲避很多浮华的诗歌活动的场域,寻找突破,给自己制造写作的“陌生”,一首《陌生的诗》给了我欣喜,“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铺。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和菜店好心的嬷嬷,干瘦的锁匠,洗衣店的瘸腿阿哥/包子铺爱笑的阿姊一一打着招呼/多么好,他们看起来忠厚,朴实/最重要的,他们全都是陌生的//房东是陌生的/厨房,阳台,卧室,甚至抽水马桶的声音/也那么新鲜/红木桌椅的气味,老房子的气味/甚至,蟑螂的气味/多么好,它们全都是陌生的/多么好,他们看起来忠厚,朴实/最重要的,他们全都是陌生的”。这是诗人熟悉和习惯写作中难得看见的“陌生”,别开生面。在这首诗里,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和猜忌没有了,因为我们对太过熟悉的物事,有了太多的质疑,我们才需要转向“陌生”。诗人在市井的慵懒、无序、无关中找到了亲和与亲近,那就是人间烟火,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最需要呵护与敬畏的生命场。

     

        藏族诗人扎西才让的《说起母亲》,是一首佳作。这之前,我在很多场合谈到过大卫的《给母亲写的一封情书》,那是感动过很多人的一首诗。写母亲的诗已经成千上万,但是大多有相似之嫌。而扎西才让笔下的母亲,却给了我又一个深刻的印象:“我跟着她走。天空那么阴沉。/有鸟从树上被大风吹落,松球一样跌在地上。/她无动于衷,拽着我走。”这是“叫桑多的中国乡村/被九月的阴雨浸透”,“我想歇一会,她用力拽我,唯恐我离开她。”母亲没有文化,但是一只鸟被风吹落的隐喻,只有母亲最懂,所以她看见鸟的落地无动于衷,“拽着我走”,她不希望我成为那只鸟。直到拽我这个“小黑人”,“躲进非洲般的房子里不出来。/她放心了,开始做饭。”诗人写到这里,笔锋一转:“晚饭熟了的时候,我已长大成人,/妻子就坐在我身边。/我说起我的母亲,她不动声色。/我说起与一个老女人的相依为命,/她终于停下竹筷,流出了眼泪。”就一顿晚饭的功夫,诗人将儿子对于母亲的那种割舍不了深重依赖、女人与伟大母性角色转换中的缄默和隐忍,以一滴眼泪落下,戛然而止。

     

        又是一年过去了,每一寸光阴都不能生还,诗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2015年应该是诗歌创作的丰收年、热闹年,中国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也在雾霾笼罩的北京,在吉狄马加、叶延滨的主持下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会议对诗坛的回暖以及未来的诗歌发展前景,有了客观和细致的分析,提出了不少很好的意见和建议。年关一过,各种选本、各种评奖也将陆续掀起头盖,一个个诗歌盛宴接踵而至。我以为,尤其在热闹的时候,一个诗人更应该保持冷静和清醒,因为诗歌带给你的高潮永远都只是一个幻觉,只有把眼睛和身体置于万籁寂静的内心,才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波涛与汪洋。

     

        (作者为四川省作协副主席、《青年作家》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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