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04日 星期一

    创作谈

    从生活出发到融入生活

    作者:陈明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04日 15版)
    淮剧《半车老师》剧照

        我从事戏曲现代戏创作近三十年。以苏北里下河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原状人物为书写对象,表现他们的精神面貌和生存方式,这是我最得心应手的“一亩三分地”,得到了观众和专家的肯定,也带给我收获的成就感。比如,淮剧《鸡毛蒜皮》获得了文华剧作奖,《十品村官》获得曹禺文学奖,扬剧《丹凤湖畔》、锡剧《烟村三月》,前者进京演出,后者被拍摄成电影。我一直为之写戏的盐城市淮京剧团,实际上是一个区县级小团,因现代戏创作演出成绩突出,被中宣部、文化部表彰为先进集体;两次获得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突出贡献奖,成为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全国唯一的创作基地。自以为长期生活在基层,有生活积累,有个人体验,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顺风顺水不成问题。

        然而,淮剧《半车老师》的创作过程,使我对以前的创作产生了怀疑。这个戏,三次推倒,另起炉灶,历经30多稿的修改,使我慢慢省悟到,好的创作状态和站得住的作品,不单单是出于生活积累和个人体验,而是源于从生活出发再到融入生活。

        这个戏最初叫《马代表进城》,是江苏省向全国征集现代戏剧本的一部获奖作品。后来,省文化厅向基层剧团无偿提供使用权,并下达了二十万元的资助。作为分管局长,我毫不犹豫地支持剧团接受了这个任务。投排前,感觉这个剧本是个山歌剧,样式上和淮剧剧种无法对应,人物与故事和苏北地域差异很大。于是,对原剧本作了剧种化、本土化的彻底改造。但立上舞台后,几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因此,在第二轮加工过程中,放弃原剧本的故事和人物,重新构架。把原来的一个基层人大代表和腐败官僚作正面交锋的主线,变换成一个乡村退休老教师进城讨还捐赠款的过程。这一来,彻底回到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来了。这就是后来的《二饼上城》。再后来,这个戏在江苏的戏剧节和精品工程节目评选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然而,就在参加第十三届中国戏剧节剧本研讨会的时候,这个剧本遭遇到当头棒喝。众多专家提出了质疑,同一指向,归结为两个字“虚假”!我们全体主创人员一下子全懵了,但冷静下来过后,都感到剧本被判“极刑”不无道理。

        这时,我对自己的创作走向开始反省了。

        我当过兵、插过队,干过民办教师,做过基层干部,个人的经历足以证明自己的写作是从生活出发的。一个长期泡在基层的作者,不存在缺乏生活的问题。而这个剧本的主人公——一个乡村退休老教师,是我熟悉的人物;关于“诈捐”与“讨捐”的故事,绝不是凭空捏造,所表达的关于“诚信”的题旨,应该说是有一定艺术价值的。那么,为什么经过专家们的仔细分析,这个剧本就“不真实”了呢?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我一个人封闭在儿子的住处,修改剧本。一个星期未得一字,如同在黑暗中探究光亮一样苦苦煎熬。

        那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我懒得回家吃饭,就打着伞走到了小区门口,一片建筑工地紧挨着这个小区。不远处有一个大排档,这是个专给建筑工地的农民打工者们的饭菜供应点。我就走过去准备随便对付一顿。一看到大盆里色彩含混的饭菜,我犹豫了,甚至想到了地沟油。再看那简易的敞棚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农民工。有站、有坐、有蹲着的在埋头吃饭。心想,人家也是人,他们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于是就跟卖饭菜的老头,要了一份面条。那老头停住手,上下打量着我,说:“看你这两条腿,瘦得像洋伞柄一样儿,苦钱是养命的,别太省了。”说着搅动饭勺,三个肉圆“啪”地放到了面条上。我连连说不用,他大咧咧地说:“白送你了,不要钱。”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老头衫、大裤衩,一双塑料拖鞋,再加上连续熬夜的一脸菜色,老头把我当成工地上的农民工了。一阵感动从心底里涌动,体悟到“温暖”的另一层意味,善良无处不在啊……眼前清一色的安全帽,耳边呼呼作响的吃饭声。我为刚才地沟油的担忧感到惭愧,不由自主地融进了他们的行列,和他们挤在一条板凳子上聊着天,吃着面条……我想,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历,我不会有这样的切肤之感,这个世界上,善良和温暖就在你的周遭,而你没有感受到,是你没有融入其中。这个与我修改剧本毫不相关的偶遇,使我这个在暗夜中的苦行者,看到了一丝光亮。联想到剧本中的主人公,从进城讨捐起始,到“饭店纠错”“登门补课”“夜审衣柜”等一系列的行为,所呈现出的,只是一个乡村老师的职业常态的复制。而现实生活是非常有趣的,反常态的东西,恰恰是最真实的一面。有时,现实远比艺术作品更加“反常态”,我一下子,似乎触摸到这个剧本为何“虚假”的穴位!

        我几十年如一日生活在苏北的小县城,成为自己最大的写作资源。我最擅长的“小人物、小事件、小冲突”的轻喜剧的写作套路,一度赢得当地观众的认可,使得我顺水推舟般地一路写来,还笃信无疑是从生活出发。其实细究起来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本俯视着你应该平视的现实生活;换句话来说,不过是戴着近视眼镜,观察蚂蚁搬家,或聚或散,或争或斗。而恰恰没有警惕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资源在悄然枯竭。究其枯竭的原因,是把从生活出发的表象,覆盖了融入生活的本质。就如同我被误以为是一个农民工时,那三只肉圆给予自己从未体味过的善良和温暖一样,让我感受到融入其中后的那种豁然开朗。虽然在写作技术上愈来愈专业,手法愈来愈娴熟,而所表现的人物和所体现的作家情怀,却不能融入到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更无法折射出其真实的层面。所以作品就显得“虚假”了。

        就我个人的理解,“融入生活”需要一种对等的情怀,真诚的付出,甘苦与共的兼容。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接地气。

        我想起了先贤柳青,他放弃了优裕的都市生活,到陕西一个叫皇甫的小村一沉就是十四年。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柳青曾和当地的农民一样挨过饿,导致腿脚浮肿,也曾因暴食一顿羊汤而闹肚子。他那部以皇甫村为原型的史诗小说《创业史》,虽然受当时政治氛围的影响,存有某些局限,但它以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物得以流传至今,成为公认的经典之作。那些已经消逝的过往,那些影子般隐隐闪现的真实人生,是当下现实的一面镜子……当然,我说这些,不是要人人都去效仿。就我个人而言也做不到,因为人与人之间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但融入生活的情怀是应该薪火相传的。

        《半车老师》最终定稿,是在《二饼上城》的基础上作了颠覆性的改造。这就是我前面所讲的第三次另起炉灶。而这一稿的最终突破,是将主人公置身于即将讨捐失败的境况下,狼狈不堪地回到村里。人格蒙辱的痛,失望过后的悔,以致要放弃逃避,甚至于要痛下决心,揭露学生的诈捐行径!把主人公的心灵撕裂展示到极致。最终他以宽容和善良,打动了自己过去的学生,由此唤醒观众那令人怀念又无法复制的“干净、纯真”的童年记忆。而最初关于“诚信”这一题旨并未消解,反衬出师生之间那种追忆逝水年华的人生况味。

        我是从讲乡村故事,写乡村人物,抒乡村情怀起步的。至今还在这条道上艰难跋涉,其间走过不少弯路,一个剧本反复折腾几年是家常便饭;出废品,无疾而终的事时有发生,但现在看来并非坏事,这其中给自己的省悟和启迪,能自觉修正创作走向。戏曲现代戏创作无论表现什么人物,都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以为,在工业文明和城市迅猛扩张的当下,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大乡村。因为中国并没有真正完成关于人的城市化。中国人的思维惯性和精神内核都还是乡村社会传统思想的延续。这就需要作家用心灵去融入生活。我们的戏曲现代戏创作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是对生活的本真存在认识上的偏移,如何能让观众认可你所描绘的这个变革时代的真实性?这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课题。说得再直白些,在我们戏曲现代戏创作中,“真实性”是一道“铁门坎”,必须要过!

        作为作家,我认为自己并不比别人高尚一些,因此,我自感没有能像先贤们那样,为照亮他人灵魂,去献身戏曲文学,从而成为精神向导。自感自己的剧本不是当代或未来理想中的“中国戏曲现代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面前的路还长,这漫漫苦旅,也许还要几代人的共同远征。这个时代太需要我们有志于戏曲现代戏创作的编剧们,从生活出发到融入生活的艰苦付出,才有烙铁烧红后,再回到冷水之中的痛并快乐。

    光明日报
    中华读书报
    文摘报
    出版社
    考试
    博览群书
    书摘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