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老表的今天

    是一家果制品厂，大名叫齐云山食品有限公司。走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喉头顿时涎液滑下。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得亲口尝一尝啊！可一直到参观结束，主人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我身边一位资深同行嘟囔：“他们应该拿点刚出锅的酸枣糕出来，让记者们品尝一下，又值不了几个钱。”几位女士围着西装革履的厂长叽叽喳喳：我们都想带一点土特产回去，你这产品在哪里能买得到啊？嘴上说买，心里可能是别的意思。

    厂长笑眯眯往大门口的几间平房一指：“喏，厂里的代销点。”于是乎，一群人蜂拥而去。不大的门脸房，立刻挤得满满当当。上海人心细，只听她一声惊呼：“阿拉昨天夜里在赣州逛超市看见了的，一模一样，这里为啥一分钱都不便宜啊？”有人呼应：“家门口的买卖，怎么也应该给个出厂价啊！”

    一个看上去精精瘦瘦经理模样的人出来解释：“是和商场一个价！整个江西省都一个价！如果我们厂里卖得便宜，大家都会来厂里买，这样做对各地的营销商不公平。”“我们不在乎厂里的这点销售，而在乎建立一个良性循环的营销市场。”

    真看不出来，小地方的小企业，却有着同大世界接轨的眼界。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英国之行，在伦敦和爱丁堡的不同商店里，同品牌的商品包括各种名牌差不多都一个价，在爱丁堡专卖店买的一件上万元的皮衣，带到伦敦郊区的折扣店，也一样可以不费口舌地退货。

    是一户农家，深藏在树木参天的大山的皱褶里。累了，渴了，在此处歇歇脚。放眼望去，纯手工工艺制作的酸枣糕晒了一院子，块大肉厚，格外诱人。一问，女主人说，可以先尝后买。嘿，味道真的是比果制品厂买的纯正，有嚼头。买、买、买，大家又跃跃欲试。没有商标，也没啥包装，一小塑料袋竟然要价30元。

    我们和女主人砍价：这么多人，一买几十袋，20元一袋行不行？她说：不行。我们又磨叽：25元一袋行不行？你不能一口价啊！没想到女主人脸沉下了：“不砍价，愿买买，不买别耽误我做事。”有理不打上门的客，看她冷冷的表情，我多少有些疑惑：这还是在民风淳朴、传统礼仪积淀深厚的赣南老区采风么？这还是不顾身家性命、不惜流血牺牲支持过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的江西老表吗？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区农妇，面对北京、上海、天津、广州、重庆等大地方来的客人，竟然这样不好说话、难打交道。

    出得山来遇见一帮游客，人人手里提着在旅游景点买的也是农家手工制作的酸枣糕，一问，他们的一袋15元。这边刚有人喊亏了亏了亏大了，那边很快有人发现端倪：他们的是半斤一袋，我们的是一斤一袋。比来比去，还是一个价。笑过一阵之后，心里倒有几分释然：农家做买卖也讲究顾客的心理平衡，山里山外不能有区别。

    是一处嘉庆年间修建的建筑，名曰关西新围，是迄今为止国内外发现的保存最为完好、结构功能最为齐全的围屋，可以用“规模宏大、叹为观止”来形容。但是，对不起，想进去看看必须买门票，这个证件那个证件只能减免个三块五块。接下来又看了栗园围、乌石围、燕翼围等，赣南客家文化的古老与丰厚、陌生与新鲜，尽收眼底。但再小的风景，也不让你白看，应了那句话，“要想过此地，留下买路钱。”

    恍惚间，感觉我对“老表”这个名词的记忆有误，赶快手机上网查询，解释包含几层意思：此词源于朱元璋年代，他打仗时遇险被江西人救出困境，坐上皇位后用行动回报了被他视为表亲（老表）的江西人；经过数百年演变，老表泛指行为习惯比较传统、土里土气但比较仗义和厚道的人。没记错呀！可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咋跟昔日的记忆对不上号了呢？今天的老表已非当年，精了，不吃亏了，会赚钱了！

    是一个少见的野生水果生产基地，位于罗霄山脉东南端，名叫君子谷。君子谷里有君子，一位曾在深圳发展并大获成功名叫庄席福的人，辞别特区淘金地，毅然回到家乡，与当地村委会签订了一份承包荒地几十年的协议，并将多年积累的资金投入这个野兽出没、谁都不看好的原始山林，开启了他人生的第二次创业之路。他致力于收集野生水果资源，19年磨一剑，获得丰厚回报，君子谷野生水果世界有限公司生产的刺葡萄酒，2011年获得第五届亚洲葡萄酒质量大赛金奖，2014年再次获得第六届葡萄酒质量大赛金奖。

    色泽晶莹、五彩斑斓的美酒，一瓶瓶、一排排摆在阔大的酒窖里，装饰成一个奇异而神秘的地下世界。好酒者跃跃欲试口感如何，谁料想又是客人有意、主人无心。接待员女孩说，他们的酒定向销售，不零卖。更令人费解的是，大家颇感兴趣一睹庄主庄席福的庐山真面目，人家回话说他上县城办什么事去了，硬生生地把二三十个远道而来的记者晾在那里了。这样漠视媒体，想来他对自己和自己的产品有足够的信心。

    是一个油画创意产业园，上犹县引进的重大文化产业项目之一，目前已被江西省列为省级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听这家产业园的创办人介绍，目前这里已经吸引全国各地的大批油画师入驻，当地从事油画产业的人员已达5000多，其中60%都是江西人，相当一部分已与他们公司签订了雇用、收购合同。大楼三个展厅里的作品，很多很有水准。这个产业园预计今年产值达1.5亿元以上。昔日的泥腿子如今成了作品远销欧美、日本、南非等19个国家和地区的油画师，这不能不令人惊诧。他们骄傲地说：上犹油画俨然已经成为中国递给世界的一张名片……

    走过安远，走过陇南，走过崇义，走过上犹，走过大余……住房交房钱，吃饭掏饭费，旅行箱里没有增加一样当地接待部门表示的“心意”。赣南人有几分热情，也有几分淡漠：你来我欢迎，你走我欢送。各县出来见面的领导均为副职，没有一个主官。有记者说，老表不装了，不装好啊！但这么表述不够准确。我认为，赣南人只是与时俱进，接受或者选择了一种与从前不大一样的待人接物方式。至于我们，此行没有感受到无冕之王应有的“礼遇”，没有觉得被轻视了，扪心自问，反倒是无“礼”一身轻，感兴趣的多看，不感兴趣的少看或者不看，脚步越来越轻松。细想，习惯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比如“宾至如归”，比如“地主之谊”，比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等等，往往演变成一种负担，一种包袱，一种自己累、也累别人的过程。但当你摒弃了这些习惯，从不习惯到习惯，彼此渐渐也就释然了。

    老表已非老表，风景这边独好。人变了，山水也在变。我们所到之处，“绿色赣州，生态之城”“生态为重，民生为本”“生态创建，绿色品牌”一类的标语比比皆是。赣南人不仅把绿色崛起、生态崛起的理念和创意叫喊在口头上，而且的的确确是落实在行动上了。离开崇义的这天，县委宣传部长刘洪梅喜滋滋地告诉我们，他们刚刚签订一份大单，引资10个亿在负氧离子含量最高的阳岭山下建一个高端生态养老项目。据了解，这样的绿色产业已在赣南大地到处开花结果。

    由此，我更加理解一路遇到的老表的“小气”或者说务实，或许他们在追求经济发展、环境建设无公害和无污染的同时，也在追求一种心灵深处的简单和纯净。

    （作者为解放军报文化部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