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随笔散文来说,作家毕飞宇有个断言,这是个“德高望重”的东西,不到一定年纪最好不要弄它。读铁扬先生的散文随笔集《母亲的大碗》,常想到这句话,感觉面前放的确是一本老人之书。它同时也是艺术家用感性文字所写的谈艺书。虽然艺术家说艺术,不如评论家高屋建瓴,纵横捭阖,却自有一种出自生命的感知与温度。有些闲笔看似无心,但也好像更能点中艺术的要义。铁扬先生从事绘画,过去也从事过舞台美术,可以说兼跨戏剧、美术与文学等几大门类,这让我犹能感知到中国传统所说的“通”,唐朝和尚洞山良价的那句“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方得知”,正是这种六根通用、触类旁通的功夫。
说铁扬先生的书前想先说铁凝的《笨花》,当年我喜欢的一部小说。书出版时我曾作为书业记者采访作者,还特意跟她提到窝棚里的故事。如何看待窝棚里的乡村情事,其实最能反映一个作家的情感认知与价值取向。我喜欢铁凝在笔触间缓慢释放的乡村情意。
铁扬先生也写到了笨花村、窝棚里的人与事,以及笨花村人在大历史中的艰难苦厄,我能感受到同样的乡村情意与诗意,但又能感到,同样的事由画家写来,我们被击中的首先不是情节,而是意象。如果说,铁凝的小说《笨花》是用一幅长卷,在展示笨花村人的生命状态,铁扬先生则是用他画家的意象,截取了几个鲜明独特的画面,但这份文字做就的素描同样有生命的质感,鲜活而呼之欲出。从提取细节与抽取意象的角度,我以为每个作家都应该向画家学习,这不仅是换了一种运笔方式,也是换了一种观察世界、体悟世界的方式。那个被称为“美”的姑娘实在是太美了,你甚至不需要细看后面为烘托其美所铺陈的院里的杀猪场景,暗夜里白围巾一闪,就已经美得惊心动魄。《伟人马海旗》那篇讲乡村能人马海旗在别人的店铺前摆写字摊,写活了很多乡村暗流,尤其是村人意会,但并不点破,非常能见出属于乡村的人情世故。在我记忆中的乡下老家,其实也是有马海旗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中所有婚丧嫁娶之类的文体,都拿捏准确、书写合宜。对比他们,现在的我们看来识文断字,但是类似的活儿却未必拿得起。断层,有时不仅是指文字书写,还包括识人阅世、拿捏分寸的能力。
当然,铁扬先生记述这些乡间人与事,并不是在唱一首田园牧歌,虽然有些的确美如牧歌,里面的人物,说到底还是离不开大时代的影响,所以他们的最终命运,读完总是令人心里一震一疼。一种命如草芥的荒凉,说穿了就是乱世浮生的宿命。
当然,我始终没忘,铁扬先生终归是一位艺术家。他书写这些,其实一个更潜在的追求,是要寻找、辨析艺术的真谛。最根本的命题是,何谓艺术的永恒,何谓艺术的美,以及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名伶大绿菊的肋骨,舞台上六月洒雪的寒冷,乡村女子裸身入河、在炕上剪指甲的自然生命状态,这些都是他独特的艺术发现与领悟。除此,他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学习各类艺术的机会,是东西方艺术互看,也是生活与艺术互参。而这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啼笑皆非,他也都诚实地一一写来。山河故人、物是人非。铁扬先生在这些尴尬的记述里所传达的,也是这种对纯真、纯洁失去的叹惋,但同时,他又在以笔墨,唤起并复活着这种纯洁与纯真。
这本书里,铁扬先生分别讲述了他的父亲、母亲、哥哥与姐姐等,让人忍不住想起铁凝《笨花》中某些人物。但铁扬先生的叙述,让我更能感知的是,他自己的生命源流。他何以走上艺术之路,何以愿意面对这些题材。所有这些里面,其实都嵌着他走过的路、他吃过的盐、遇见过的人,还有得到与失去的种种。生命的成分,最终都化成艺术的养分,经由年迈的他做回看,时空这时已经变成一个自由伸展的轴,让我们不断在其中窥见各种的因缘际会,一些历史的场景与碎片,还有一些有名无名的人的身影。
铁扬先生的文字情感,总体上是北方气质,让我能想到那些属于北方肌理的河流沟坎。一些有地标性质的地方,我过去也去过赵州柏林禅寺,但尚不知抗日战争期间,这里曾有过火化战争遗体的场景。另外,也不能想象,作者本人,竟可以在乱尸堆中与一双安静、怯懦的眼睛“重逢”。正是那个日本兵还没有泯灭的善意,让少年时的他在一次迫在眉睫的危险中得以逃生。但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日本兵,自己却死于这场战争。铁扬善于发现的眼睛,还捕捉过另外一些人的眼神。但是能感到,无论是哪个时代的眼神交集,他始终捕捉的都是世间的大美,人性中的良善。
铁扬先生的这本书有文也有画,对于画,我是外行,无法做评点。但仍想起日本禅师山田无文讲过的一个公案。里面的主人公本来擅画,有天被别人问道:是谁在画?他因为要想明白这个答案,因此入寺参禅很多年。经由这本书的文字所透出的信息,我觉得这也是铁扬先生时常在想的命题。
(作者为文化记者,书评人。著有《看得见风景 望不见爱情》《观照——一个知识分子的禅问》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