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农历五月,整个村庄就能闻到麦子成熟的香气。登高远眺,麦浪连天涌动,漫地黄金。
斯时,有一种鸟儿在树间穿梭鸣叫,声似“算黄,算割”,只闻其声,不见踪影。这是催人民收割的鸟,叫杜鹃,这种鸟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声:在秦岭北麓的这片黄土地上是“算黄,算割”,在西地新疆一带为“布谷,布谷”,在大山秦岭以南的川地是“民贵呀,民贵呀”。
对于村子来说,五月的收割是一件大事。绿油油的麦苗慢慢变成黄黑色,站在一望无垠的地里,交头接耳或者静默,都能制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让人很焦灼。村里总是有人去地头看麦子成熟的火候,噙着烟袋,眼光深远,很严肃。
村里其他的人在饭后,等到天黑严实了,圪蹴在院子里的黑暗中磨镰刀,很庄严,仿佛等着一件大事的来临。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在黑暗中把镰刀磨亮。磨完再喝一口酒喷在镰刃上,这样镰刃好用,有烈性!
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经历了一次寒暑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走了一步。
收割时的仪式是在心里完成的,第一镰下去时,人们的手是颤抖的。地上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就有一些眩晕了。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他们每一次弯腰低头都能清晰地听见麦秆铮铮铮变黄变干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突流动的声音,能听见细小的昆虫在麦秆间细小的飞动和细小的呐喊。他们的身后便留下一个个麦捆,像是一个个放大的脚印。一垄地到头,男人们站起来,女人已经从家里拿来了红豆稀饭和辣子馒头,男人们坐在地上默默地大口吞咽,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架子车在地头,女人扶着车辕,男人用铁叉把麦捆一叉叉挑上去,用粗的麻绳拉紧,男人一使劲,架子车就咯吱响,一些干酥的麦子便滑落下来。绳索深陷进麦捆中,女人也麻酥酥地想往麦茬地里坐坐。
所有的麦子都被堆积在场里了,用铁叉挑开晾晒,中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是碾打麦子最好的时机。牛或者骡子被套进辕里拉着石碌碡,踢踢踏踏转着圈子,麦子就刷刷地落下来。儿子这时手里拿着一个笊篱,接在牛的屁股下防止牛粪忽然落下。这个时候最怕老天变脸。果然,刚还是毒辣辣的太阳,顷刻间就乌云密布,冰雹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这时就像给一个热锅里泼了一瓢水,全村庄都沸腾了,铁叉和木锨的碰撞,男女老少紧张地跑动,浮土夹着雨点砸起的水汽,乌烟瘴气。
麦捆又被堆积起来,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窑洞。村里的少年经常会被父亲追打着跑过村落,他们在疲惫至极中嫌儿子们干活没有眼色,活计做得不到位,手脚不麻利。当父亲的太累了,他们在树荫下喘息,在睡梦中喘息,在阵雨突然降临浇透了麦子时叹息。
如果碰到好天气,碾麦子就显得稍微从容些。等麦秆被碾成薄薄的一层皮,把这些皮用铁叉剔掉,剩下麦粒和麦壳堆积起来,这时要等好风来扬场。而好风一般在后半夜才来,这时每家的男人就稍微休闲一点,慢慢地就着西红柿炒青辣子吃了面,喝了一壶茶,在场上抽着烟等好风。风一起,男人们就挥起木锨趁着好风扬场,麦粒刷刷地落成一道弧线,麦壳则被好风吹远。往往等到天亮家人出来,才发现男人已扬完了场,疲惫地倒卧在那弧形的麦子旁边睡着了。
割麦碾场完后,他们要把脱粒后的麦秸集中垛起来,高大雄伟,像盖房子一样有棱有角,还要懂技术的人反复修理、造型。这需要很多人来帮忙,主人用酒菜招待大伙儿,带有收获、喜庆之意。
整个紧张的节奏要持续近一个月。晾晒完麦子,村里人才逐渐松口气,邻居开始互相打问着收成,谈论着天气。
后面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会让这些地闲着晒着,为秋季的再一次耕种积蓄地力。
他们中稍微年长的,会在饭后,慢悠悠地走上土墚子,极目远望这辽阔而富足的原野。
人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物色着坟地。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命中的收获又少了一季,自己的生命又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们对死亡很淡然很从容,不逊于任何一个高贵者。反正坟地就在村子附近的麦地里,甚至就在自家的地里,自己可以经常在坟地和房屋中间走动,查看儿子的活计,或者就直接蹲在地头,看儿子媳妇们收割……
(作者为青年作家,曾获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