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10日是林语堂博士诞生120周年纪念日,这里那里都有文章谈论他的作品和宗教信仰,给了我一个话题。
林先生从1932年起提倡“闲适幽默”,给中国文坛很大的影响。抗战时期我读《生活的艺术》,后来读《吾土与吾民》,很倾慕他跌宕不羁的文气与消解线装书的手法。但是他对台湾文学的发展好像没起什么作用,他的小说,他用中文写的专栏,都看不出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1960年第一次回台湾居住,正值现代主义的文学思潮涌入,他1966年第二次回台湾居住,看到乡土文学兴起,这两件大事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想林氏在台北有一大贡献,他加深了世界各国对台湾文学的印象,他的工作平台是国际笔会台湾分会,这个组织透过文学活动,使世界各国的政府和人民认识台湾。林语堂是国际上有名的文学家——记得1978年我参加一个访问团,行程中有中南美洲之游,秘鲁当地一个人对我们说,他只知道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林语堂。由他来挂帅推动文学走向世界很有成效,可也正因为如此,台湾境内的作家和他更隔了一层。
在台湾那些年,林氏有些言论破俗立异,令年轻人惶惑。例如他提出一个口号:“青年往左边去!”他说“左”代表进步,我们应该当仁不让,以“左”自居。他的话吓了大家一跳,因为百年来约定俗成,“左”关乎政治倾向。他强调写文章没有方法,只是意到笔随、行云流水,他嘲笑施耐庵,批《水浒》,这里是伏笔,那里也是伏笔,一伏二伏三伏。我想,任何事都有方法,呼风唤雨都有方法,没有方法如何学习?
林氏在基督徒的家庭中出生,游走于各种人生哲学之间,晚年受洗皈主,牧师说,林语堂一生并未离开基督。我想,林大师这个人,你怎么看也不像耶稣或保罗,他是魏晋名士加上英国绅士,英国绅士拘谨,他比较能“放”,魏晋名士狂诞,他比较能“收”,分寸恰到好处。他也因此没有草根性,他对人生的态度可以从下面一段话中寻绎,他说他爱山:“……我常常站着遥望那些山坡灰蓝色的变幻,及白云在山顶上奇怪的任意的漫游,感到迷惑和惊奇。它使人藐视那些矮山及一切人所造的虚伪而渺小的东西……你生在那些山间,你心里不知不觉评判什么都以山为标准……你当然觉得摩天大楼都可笑,都细小得微不足道,人,商业,政治,金钱等等,无不如此。”
五岳归来的境界,只是藐视一切低矮的东西?作家的率真诚然可贵,可是如此胸怀距离“基督的样式”太远了!他也没有“山从人面起”那样纯美,没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样谦卑,没有“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那样悲悯。尤其是缺少最后这一种态度,因而乡土文学作家对他很有意见,说他“看见有人上吊,还以为那人是在打秋千”。我记得台湾有一首现代诗赞赏海上渔火,立即有人责备那作者忘了渔民在海上作业是多么辛苦,多么危险。依照这个说法,“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时候,远远应该传来《渔光曲》,唱“捕鱼人儿世世穷”,不该是寒山寺的钟声。
我想,台湾乡土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磨擦,恐怕是两种审美态度分歧。今天才发觉,那一阵台风也扫到林语堂。
多年以来,林语堂博士和弘一大师两人的名字在我心中并存,有人提到其中一个,我立即想到另外一个,他们都带着现世的盛名皈依宗教,都在世俗眼中给宗教增值加分,也都在不求甚解的大众心中留下一则传奇。今读《安身立命》一书,李淑珍教授以76页的篇幅讨论了弘一大师,以69页的篇幅讨论了林语堂,检视知识分子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曲折的心路,我更发现这两位名人有许多近似的地方。
后学数中国近代文学人物,也把林语堂尊为大师。抗战时期我们读他的书,在逼迫热辣的现实中独得片刻清凉,留下很好的回忆,有人责备他不顾民生疾苦,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得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的修辞个人风格强烈,往往出人意表,我们这些一面查字典一面写作文的青年,在规矩方圆之外窥见行云流水,为之欣然。有人批评他的散文其实是杂文,原来杂文还有此一格,很好,中国文学在鲁迅的烈日蒸烤之外,多一树闲适的浓荫。
至于“安身立命”,我读他的书,后来也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的生活,他在基督教的家庭中生长,入教会大学读书,后来从基督教出走,走笔行文对宗教、对政治上的集体主义常加讥诮,好像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个需要。他最后受洗皈主,我只能去猜测其理由。
现在读了《安身立命》的分析探索,我才看见一个立体的、完整的、鲜活的林语堂,在“深刻机敏,优美雍容”之外,在“淡泊高洁,坦率真诚”之外,还有一个幽微的内心世界。林博士也像弘一大师那样,随着俗世声名提升,个性和环境的碰撞增强,内心的压力也加大。他从基督教出走,一度左倾,长期遁入道家,随缘游离爱国主义和文化的保守主义,最后,他和弘一大师都向现实世界之外寻求承担。
林语堂对基督教入而复出、出而复入,社会大众不免好奇,《安身立命》对这个问题有完整的答案。中国教徒为什么“改宗”,书中列举,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说有两个原因,研究中美关系的学者瓦格说有五个原因,美国史学家柯保安也有他自己的见解。我不做学问,喜欢简化,发现众说之中都含有一个共同的因素,那就是受到儒家思想的制约。想当初林博士得风气之先,欧美白人信心满满要同化世界,此时的基督教也想以一本《旧约》代替各国的历史,林语堂进入大学,读书渐多,发现自己受到蒙蔽,伤害了他的民族自尊。
他为什么又回归童年的信仰呢?传道人当然以“浪子回头”来彰显基督教的优越,但是浪子并未回头,只是回家,这是我的家,我要回来,“如果上帝能爱我,像我的母亲爱我一半那样,他一定不会把我送进地狱”。他不相信原罪,不相信救赎,不相信肉身复活进入永生,照样受洗成为正式教徒,这也是现代基督教的美谈。林大师为什么这个也不信,那个也不信?我觉得这里面也有儒家的制约,当年孔孟之徒把原罪解释为遗传,他们不能忍受这遗传的源头来自犹太人。林氏驳斥肉身复活,认为“贡献所能,冀求种族不朽,事功不朽,岂不胜于追求个人肉身不朽”,更是义正辞严的儒家口吻。
林博士有没有在基督里面找到安身立命之道呢?恐怕没有,我觉得他受洗也不是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来,他是作家,他对天下后世的抱负是,他的作品继续散发檀香和白兰地混合的气味,并缭绕千秋。
(作者为著名作家,早年定居于台湾,后移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