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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弹壳
铁和火的战争
已埋在废墟下
七十年埋着生锈的弹壳和
不生锈的眼泪、鲜血和白骨
今天，天真的孩子们不懂得
先辈伤疤下是
七十年前的惨烈和牺牲
不懂得那之后这漫长的七十年
是一代人两代人变老的岁月
孩子们嬉笑着捡到
推土机掘出的一粒弹壳
当哨子来吹
一声声尖厉的哨音
撕扯着老一代人的心灵和神经
天真的孩子们不知道
也许正是它七十年前
杀死了爷爷和奶奶
他们没听见过弹片呼啸的声音
子弹射穿胸膛的声音
黏稠的血喷出伤口的声音
他们不理解
从武器到乐器的距离
多么艰辛、漫长和遥远
（战争太大了，太大了
原谅我在这里用一粒
太小太小的弹壳讲述那个
壮怀激烈的大时代和人间生死）
中国，九万里山河浴火
百千秋风雨忠魂
看远方篝火明灭处，多少
英雄的呐喊、反抗和厮杀
正传来隐隐回声
让历史告诉我们
七十年前那血的真实
正催开一个民族生命的花朵
遍地开放
在万人坑边
没有眼睛，没有嘴唇
没有微笑和哭泣
这么多白骨，横七竖八地
堆挤着，委弃在那儿
这么多互不相识的
脊骨，肋骨，骶骨，股骨
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残损的骨渣和碎片
你是谁？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你多大年纪？不知道
你家在哪儿？不知道
这么多互不相识的
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这是谁的
子弹洞穿的颅骨
眼洞大张着却看不见
这是谁的
套了铁锁的胫骨
锈迹斑斑却无法站立
都曾有过
全家灯下欢乐的晚餐
妈妈温暖的怀抱
夫妻亲昵的抚摸
孩子稚嫩的歌唱
一个个幸福的家庭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
这里再没有肩膀、乳房、手和脚
再没有呼吸和脉搏
血和反抗的呼喊，连同
许多懊悔、追求和渴望
许多未了的爱憎恩仇和梦
都埋进了泥土
汗泪搅拌着
沙粒覆盖着
草根扭曲地缠绕着
没有人知道
如今，这里再不需要什么
阳光，水，食物，酒
衣服，鞋子，金钱，绒毛熊
乃至怜悯和悼念的花朵
这对他们，都再没有什么意义
风卷着枯叶草节吹过去
云漫不经心地飘过去
不懂事的鸟叫着飞过去
夜来了，磷光萤火，一闪一闪
一弯冷月惨淡地抚摸着他们
明晨，露水将打湿大地和疯长的野草
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仇恨和死亡
巨大的窒息里
静静地等待——复仇
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我的生命里有这样的一天
战争胜利的一天
那天，突然发觉
天安静下来
地球停止了转动
突然发现
天多么蓝，阳光多么亮
花多么香，空气多么甜
那天，突然发现
整个空间全被鲜红染遍
白天是飞扬的旗帜
夜晚是烛天的火炬
苍茫云水间，到处是
擂得地动山摇的大鼓
纷飞炸响的花鞭
人们都在喊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记住这一天
外科医生包扎好
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口
老奶奶用颤抖的手
抚摸着儿子的遗像
人们都在喊
记住这一天
这一天，大街小巷
人人都变成了疯子
未整好衣衫就冲出家门
涌向街头又汇向广场
很久未见的朋友相见了
“你还活着？”“手风琴呢？”
不相识的人牵起手，跳呵，唱呵
一张张《号外》像翻飞的雪片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记住这一天
终于收复了人间正义与尊严
快告诉那些已去的英烈
甚至每棵树，每条道路
每座桥，每条河水，以及
未及开放便夭折的花朵
人们都在喊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记住这一天
我们更痛切地认识了祖国和自己
认识它们有多么自豪
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战争与和平
理解它们有多么艰难
今天，我像一本90页的书
被风一页页反复掀动
我的生命里有这样的一天
战争胜利的一天
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看见了明天，多么诱人的明天
呵，我的书呢？我的笔呢
笑吧，和我一起尽兴地笑吧
一个十足长大的男子汉
关起门竟大哭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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