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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他的死亡，
我们如何选择生活
将决定他死亡的意义。
——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
一
她被捕的那一年是1941年
历史太粗心
只记住了7月
没记住是几号
如果她活着
今年应该96岁
看她照片可以想象——
她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该有几双儿女
一群孙子孙女穿红戴绿
常来问安祝福
她呢
笑眉笑眼 康泰舒心
仿佛这一切是她梦想过几千遍
甚至几万遍的情景……
此刻
我眼前浮现出她的笑容
神采奕奕 气息芬芳
好美啊 比出水芙蓉还美
她惊人的秀色
不曾被岁月淘洗
纤尘不染 清素高洁
像无瑕的碧玉
白净的天鹅
在我眼前
慢慢 慢慢 飞了起来
从容 优雅
在阳澄湖 昆承湖 芦苇荡上空
盘旋 盘旋
二
她被捕那天早上
阳光和煦
胡妈②煮了粥杀了鹅
她出门时
胡妈说小格（孩子）啊
中午早点儿回来——吃鹅肉
她高兴地应着迈出门
闪出了生命的大门……
她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巷
想象着今天的会议
一个旋风卷来
迷住她的双眼
抬头看天 天已暗
她仍然看到
那个曾与她并肩行走的人
那个人 向冲过来的鬼子指她
——她蓦然明白
不好 他叛变了
她仍有点意外
昨天还信誓旦旦
今天就变了脸
一道闪电把乌云斩断
一条河分出泾渭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
他明白
她知道伤病员
和补给物资藏在哪里
她也明白
他不过仅仅认识她一个
她用周身的所有力量
怒吼——侬（你）个叛徒
那是一声穿透铜墙铁壁的怒吼
似一把利剑捅入毒瘤——
懦弱 贪生 苟且
无信 怕死 乞求 罪恶……
战友们听到她的吼声
从四面赶来的战友
即刻收住脚步
转身撤退了
她从容镇定
同志们安全无恙
她被捕了
——那年 她不满23岁……
三
她被捕的那一刻
在水杓湾 尼姑庵
八个鬼子冲来 她微昂的头
转动一半 利眼一扫
之后 像对畜生说：
好咯（的） 我跟你们走
平静的脸上
甚至泛着一抹朝霞般的微笑
尽管 天依然阴暗
芦苇荡那边的风有了呜咽
虽然她衣着朴素 如邻家小妹
寻常的外表
掩不住她蔑视卑劣的正气
在自己国土上踏步前行
她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并不高大 却有着气贯长虹
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气焰
包括她的平静
都平静得犹如冰山上的雪莲
她转过身从容地对鬼子头说：
是咯（的）我是新四军
是辛莫区的区委书记
她从鬼子头怀疑的目光
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和活着的分量
是的
不是所有人想担当就可以担当 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一旦选择了担当
必须用生命作抵押
否则你凭什么——
把泰山压下去
把忠诚举起来
把热血洒出去
把永恒迎进来……
四
她被鬼子拖回牢房时
天已微亮
所有严刑拷打
在她少女白皙细嫩的身上
我说的是
鬼子要得到的根本无法得到
她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
绝对不是
鬼子得到的只是她的遍体鳞伤
和遍体鳞伤之上的鲜血淋淋
她洁白若雪的身体
原来每一厘
每一厘的肌肤
是含着呼吸的洁白
是弥漫着暗香的花蕊
夺魂摄魄 令人惊艳
皮开肉绽 翻卷了起来
像惊涛骇浪 一波一波
在她的周身 起伏浪涌
嗯 该有一只帆船
属于有信的人
迎着血肉的波谷浪峰
向前向前
船上的水手 不是老阿公
是她这位即将年满23岁的姑娘
她划着 用生命划着
每前进一厘米 都似万箭穿心
在血肉模糊的肢体上
没有喊叫 没有呻吟
她以大地23年的养育
生长出的坚贞与气节
袒露着
一位上海姑娘胸襟之内的
家国天下 大义凛然
诠释着 一位中国少女
没有片刻犹豫的 生死抉择
被打断的双腿
已无力帮她重新站立
她用双手抓住窗沿
身子升了上去
她看见窗外的阳澄湖
和湖面的芦花
芦花之上的虞山
悠扬的曲线
朝霞抚摸着碧波
渔船 芦荡 人家
虞山巍然屹立 仿佛她的身体
瞬间陡起 披上万道霞光
一股温暖的力量
使她的内心涌起一座人格的山岳
使中国大地上
所有妥协苟活 卖国求荣
三心二意的抵抗 等等
现出了卑劣的原形
一位姑娘的渺小 宽阔的爱
绚丽的 风姿绰约的爱
圣洁的 雍容华贵的爱
这个爱 是血与火冶炼的情感
五
他 那个叛徒
咔嗒 打开了牢门
他望着她满身的血污
他什么也没说
抱着头 一米八的大个子
一下子 蹲在了地上
他 痛哭起来
泪汪汪的双眼
望着她
她无动于衷
双眼射出一道寒光
牙缝迸出两个字——钟生（畜牲）
他乞求着刚说了半句话
被她立刻打断
他说的是：阿凡 你只要……
她说的是：滚
立场就是语言
三个字与一个字
所包含的不同内容
比《辞海》 比《康熙字典》更丰富
甚至更有价值
窗外的霞光 刚好伸进来一束
斜斜地从她的秀发
泼向她血肉模糊的身体
似一座雕像披上了一身金辉
如一幅世界名画
庄严肃穆地高挂在神圣的殿堂
而此刻
在寂无声息的牢房中
竟然回荡起了
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叛徒向隅而泣 英雄凝视窗外
窗外一排列成“人”字的大雁
在碧蓝的天空
低回婉转地哀鸣……
六
什么是信念 信念就是
泪水之外 生命之外
看不见的刚强
没有性别也不分老幼
天长地久 海枯石烂
也不会改变的
心的所属 灵魂的归依
并且时刻被人敬仰
永远令人感受的气息
芬芳无限 魅力永恒
七
深深的夜 月亮埋在云中
流萤在窗前舞蹈
若隐若现的星光
翔游的星光 青涩的星光
一粒一粒
在她眼前 轻轻地飞翔
黑暗的牢狱
有了微茫 但却寂静
生动的银光 那是微茫的小生命
对青春少女的 向往
对坚贞品质的 歌唱
尽管 那微茫纤细的银光
极其渺小 渺小的银光
是一粒光中的十分之一
但在她深陷的黑暗里
一只只流萤汇聚的银光
如稀世的珍珠
以自己微弱渺小的
不能再渺小的光亮表达大地
对她——一位女儿的敬仰
八
黑牢渐渐 渐渐 有了光亮
血已凝结成痂 挂在身上
已成网状的 衣衫
千疮百孔 与血肉粘在一起
远远看去
她被窗外的光照彻得
鲜艳刺目的血色
恰似油彩涂抹出的
一幅微微颤动的油画
她从画中挣脱出来
纤细的柔指梳理着自己的短发
齐耳的短发是沪上少女的时尚
也是五四女生的象征
然而 只有在此刻
这发型才显得棱角分明意气风发
那每一厘的美
都是空前绝后的惊心动魄
那每一厘的光芒都接近永恒
是光 灌入生命
生命便获得通透光明的美
是美 融入信仰
信仰便赐予灵魂
崇高的生命 以精神
而获得精神的人
比如她就成了——美
成了——神
成了我心中时刻闪耀的偶像
九
我的偶像
此刻仿佛听到
上海外滩金石撞击的钟声
仿佛置身于——1937年
8月13日之后
某个早晨的钟声 悠远绵长
回荡在启秀女中上空
她并没在意
这钟声她太熟悉
熟悉得像自己清丽的面容
由远及近 又由近至远的钟声
伴着她和同学们在认真地晨读
突然 警报响了
那最初的嗡嗡潮水般蜂拥而至
轰炸机群来了
震耳欲聋的轰炸
顷刻间校园变成一片瓦砾
刚才还一起晨读的同学
转瞬之际 已身首异处
四十多个女孩子现在
就剩了她 和七位同学
班上那最美的女生被炸飞四肢
曾经动人的大眼睛
此刻仍望着天空 死不瞑目
她穿的那件 领口与袖口
绣了淡蓝色丝边的 对襟衫
此刻 正冒着焦煳的余烟……
十
仇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加入雪影社新四军是偶然的吗
黑暗给了她一双渴望的眼睛
她活着不追求光明难道
在黑暗中等死吗
所有的偶然都含着必然
我们的今天 决定了她的献身
必定让我泪流满面……
十一
她 从牢房被拖出时
恶犬一直流着哈喇子
嗅着她的身体 那体香
因散发过浓的 血腥
使恶犬有了迫不及待的饥渴
比饿狼凶残百倍
与此刻的鬼子相同
他 那个日本军头
指着他 那个汉奸
示意了一下 他
那个汉奸 便走到捆绑着她的树前
哀求——说出来吧
那些伤病员 那些供给物资
说了 立刻放人
她 慢慢睁开双眼
朝他用力地——“呸！”
恶犬“嗖”地冲上来
撕下她腿上的 一块肉
正是阳历七月 太阳下
鲜红的血 闪着湿漉漉的光
红艳艳的 从她的腿上
流到了地上
汉奸尖叫了一声 作为中国人
他哪里见过 披着人皮的狼
说着人话的畜牲
他 吓傻了 惊疯了 他跺着脚
呼喊 不不 不啊——
鬼子头冲上来
恶狠狠猛抽汉奸几个耳光
汉奸 狂嗥了一声
——作孽啊 一头 撞在石墙上
脑壳炸裂 血浆飞迸
这个汉奸 用他的生命
挽回了 一点点人的天良
十二
然而 惨剧并未结束
那条恶犬疯狂地撕咬着她
当她被撕咬得遍体鳞伤
体无完肤的时候
日本军头 居然拔出匕首
走上前 嗥叫 八格牙鲁
呸 她又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砸在 日本军头的脸上
太阳照着那张
邪恶的 被“呸”上血的脸
那张脸 露出狰狞的凶相
握着匕首的爪子 在她前胸
猛地剐下一块皮
恶犬冲上去了
他 那个日本军头 又一用力
又剐下了一片肉
她——啊了一声昏了过去
恶犬的嘴 沾满鲜血
仍然 狂撕乱咬乱咬狂撕
惨绝人寰 罪孽深重
人类有史以来最惨无人道
野蛮血腥的历史
是日本鬼子创造的
他们 用绳索的一端
系牢她的一只腿
另一端 把绳索绑在舰艇尾杆
之后 将弱小的她
血淋淋的身体抛入昆承湖
舰艇在芦苇荡中疯狂地横冲直撞
一排又一排芦苇
仿佛一排又一排
慷慨赴死的勇士
迎着舰首 挺身而出
它们以瘦弱的身躯阻挡钢甲舰艇
几乎是自杀 一排又一排
被舰艇庞大的躯体碾压撞断剐折
一排排倒下 又上来一排排
草木有情 湖水有心
它们 以自我牺牲的方式
终于 将这艘邪恶的舰艇搁浅
但系在舰尾抛入湖中的她
——朱凡
却只剩下 一只脚踝……
十三
仇恨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人人生而平等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尊严
你践踏鱼肉凌辱他人
你必被仇恨铲除
你侵犯霸占掠夺其他民族
就是自绝于人类
所有的亡国灭种 都是自作孽
都是被自己埋葬的
日本法西斯——就是这样灭亡的
74年之后的今天上午
公元2015年6月25日
76岁的徐耀良老人 与我面对面
坐在船上 我听他第一次
给我讲述了烈士朱凡牺牲的经过
我的心 深深落入这段往事
每个人都有血
但要流到该流动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身体
但要把它献给倾心的事业
每个人都有骨头
但宁肯被碾成齑粉
也决不能做软骨头
谢谢您——朱凡
我永远的妹妹 我不朽的前辈
下辈子 我要——
为所信而生 为所信而死……
注：
①朱凡，原名陆慧卿，祖籍浙江宁波，1919年秋天出生于上海。1940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1年2月，朱凡正式担任苏州县横泾区区委书记兼区政府秘书，同年5月，朱凡调任辛莫区区委书记。7月下旬被捕。被捕后，被敌人以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虐待而死，年仅23岁。
②胡妈：胡阿巧，朱凡生前寄住在她家。
（此作品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沙家浜精神”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全国征文活动一等奖。作者为军旅诗人，其作品《狂雪》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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