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般所读到清末士大夫家庭的女性,大多是刻板印象式的抽象概念表达。她们的所作所为,她们的矢志追求,也大多都在否定的范围之内。然而,读了曼素恩(Susan Mann)所著《张门才女》之后,既往的朦胧感知在清晰的史实面前可能会有所颠覆与解构,起码会动摇。就好像久闷的屋宇突然洞开了一扇窗,有一种开阔而明亮的新鲜感。
一
《张门才女》一书通过对张门三代女性的作品、地方志以及相关的回忆文章,复原了一个才华横溢、勇于进取、有所担当且威仪从容的女性群体。她们即便艰难困苦也贫贱不移,无恒产之时也恒心满满。白氏姜氏婆媳两代少寡,家境贫寒,但白氏断然拒绝其子学艺谋生的建议,立誓也不能在自己手里把祖传十几代读书的根苗给断了!而少寡的姜氏因无依无靠而曾寻短见,后毅然与女儿以女红为生,竭力供长子张惠言读书。第三代媳妇汤瑶卿更是了得!丈夫张琦在外奋斗十余年,她留在常州,“冬无棉衣,朝夕不给,率四女刺绣以易米,恒不得饱,至屑米为粥,日一食焉”,虽说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得丰足,但琴棋书画诗酒花不能放弃……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张门才女们在艰难困苦的境遇中超乎寻常的毅力、隐忍、慷慨、宽容以及才干。
真真每临大事有静气,家邦在念诗花开。仅汤瑶卿母女就诗卷葱茏,她有诗集《蓬室偶吟》,膝下张英、张珊英、张纶英、张纨英四女有《澹菊轩诗》《纬青词》《绿槐书屋诗集》和《邻云友月之居诗集》等问世,为天下所重。
这就是张门,这里男女老幼无人不诗,无处不洋溢着诗趣。试读读这些女子的诗句,如《读秦良玉传》:“象服珠冠一笑空,锦袍剑佩千秋壮!”;如《古剑》:“百战雄心在,千秋宝气扬。”一吐忧愤,豪迈千古,可见清末女子虽在闺中,却并非只知锦绣在,盆景置廊亭,而是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在绵延千古的中国诗潮中,豪放派诗歌在女子中,前有李清照后有秋瑾,而在张门才女中,我们听到了如此熟悉而令人感奋的节奏与旋律。然而在阅读本书之前,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二
《张门才女》穿透文史资料纵横交叠的间隙,让主人公缄默已久的心灵秘史豁然开朗。如作者序言所说:“通过这些诗文集,笔者重构了他们的人生,并利用其他现存资料探知他们不愿告人的秘密。”这是更深一层的心灵探险和精神挖掘。一般作者或许会满足于高大上概念化地铺排张门才女们人人称颂的美德,而此著则更进一步,试图窥探她们优雅的诗句或朝廷的授奖辞下所遮蔽的心灵秘史。在萦绕着每位女性的隐讳之中,我们偶尔能从一个不经意的角落听到她们哀伤的呐喊,比如张惠言的回忆打破了母亲丧偶后痛不欲生的隐讳话题;包括更多张门女性资料中的其他缄默,如舍出陪嫁来的私房钱以济家用,如提升家庭声望并带来实际或隐形收入的出售书法与刺绣作品等经济活动;这种深刻而微妙的揭示不仅仅限于女性,包括张琦对亡女诗集所写的序言,就映射出一位父亲那深隐的、只可为知者道而难为他人言的情感——对自己迷恋成功的自责,对自己生活与功名本末倒置的痛苦反思,以及对寒士阶层所承受的各种压力的抗辩等等……
三
《张门才女》有着别致的写作格局。曼素恩以全新的笔调刷新了学术著作的格局,她以致敬司马迁的方式,对张家才女生平的复原采用叙述体,根据史料虚拟场景,呈现细节,写景如在目前。随后用赞评的方式展开史学分析与评述,论说沁人心脾。这是一种文体的传承与跨越。我觉得,用王静安论说诗词境界的原则,可借来赞誉此书的凝铸。不同向度记录下来的史料如同盲人摸象者在各自情境下真实的感受,而且具体场景的构拟则使之在生命的全方位感悟中复原其原生态情状。这种具体场景的活泼泼的生命从中迤逦而出,焕发出光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庄而沉默,却不经意间在吟唱中流露出掩藏在几百年历史深处的声声叹息。
在书中,曼素恩意味深长地感叹与发问:“张家才女们的生活是被其后的中外改革家们视为愚昧和落后的。但现在倾听她们的故事时,我们不由要问:20世纪的‘新女性’究竟‘新’在何处?”事实上,对于人类社会而言,倘若只知变异而不知遗传,那就是泉源截流,树木断根。虽说此后的20世纪这种受传统影响的女性文化被受西风东渐的新女性所抛弃,新一代的女性名望或许源自分赴日本欧美所掌握的新知识,然而在志气、自信与创造力方面,她们都是张门才女的传人。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