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日本侵华战争遗孤不同,现年77岁的大道武司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世。1938年出生于日本福井县的他,在4岁那年冬天和哥哥、姐姐、妹妹一同跟随父母来到中国的牡丹江地区。和当时密布于中国东北广大地区的无数日本“开拓团”家庭一样,那时这一家老少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命运即将被战争拖入无底的深渊。
1944年,父亲的去世不仅让大道家陷入生活困顿之中,也让年仅6岁的小武司开始尝到生活的艰辛。此后不久,随着日本的战败投降,他和母亲、哥哥、姐姐、妹妹开始踏上返回祖国日本的旅程。然而,彼时年幼的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是,这条回家的路,他竟然走了几十年。
父爱如山
启程后没过几天,拖儿带女的母亲便积劳成疾、重病身亡。于是,大道武司只好和哥哥姐姐一起在一个火车站旁的小树林里匆忙埋葬了母亲,然后带着妹妹继续沿着铁路线徒步前行。1946年夏天,兄弟姐妹4人在兵荒马乱中失散后,大道武司于同年11月辗转来到养父母家中,从此开始了作为中国人“孙有钧”的全新生活。
“养父对我恩重如山”。回忆起这段长达67年的父子缘,深沉的父爱在大道武司的讲述中缓缓流淌,令人闻之动容。
刚到养父家的孙有钧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为了养活这个羸弱不堪的孩子,家境本就贫寒的养父白天推着独轮车挨家挨户给人送货,晚上则在灯下熬夜做烟卷、缝皮毛以补贴家用。在哈尔滨滴水成冰的严冬里,养父会用送货的些许收入买上两个包子揣在怀里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解解馋。在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之后,养父那疲惫而满足的笑容和仍有余温的包子所共同构成的图景仍异常清晰地定格在老人的脑海中。
1955年,正在上中学的孙有钧不幸患上了类似小儿麻痹症的怪病,右腿开始呈现出残疾的迹象。这对于在学校一直是运动健将的孙有钧来说,无异于人生再次陷入绝境。此时,养父专门请来苏联医生上门为其注射治疗,前后持续了一年之久。这期间的花费之巨曾令年少的孙有钧多次想放弃治疗。但养父却坚决地对他说:“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把你治好!”此后,养父又每天背着孙有钧前往当地的一位名中医处进行治疗,直至他最终痊愈。“养父当时完全可以用独轮车推着我,但他担心我受到颠簸,一定要亲自背着我往返好几里路。这种对孩子的疼爱,恐怕是很多亲生父亲也难以企及的。”在老人的心中,这是养父给予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1962年,孙有钧因技术过硬被选派至大庆油田担任钳工,主要负责油泵等重要设备的维修工作。然而,幼时的记忆始终召唤着他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故乡。为此,孙有钧开始不断地向有关部门写信反映情况、打听消息,结果却都是石沉大海。
父慈子孝
1977年12月,在中日两国政府有关部门的共同帮助下,孙有钧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日本,并见到了当年失散的哥哥姐姐们。不过,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早已让这一切变得如此陌生。在福井县的老家,看着亲人们多年前为“大道武司”立起的墓碑,想起中国家中已年逾花甲的养父,孙有钧不禁百感交集。从此,“父慈子孝”这条中国人世代遵循的人伦古训成为他生涯中矢志不渝的人生信条。
1986年1月,孙有钧携妻儿回到日本,随后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姓名“大道武司”。此时,因养母病重已无法远行,大道武司特意将长子留在中国家中陪伴养父一同照顾养母。1989年,养母去世后,大道武司随即于翌年将养父接到日本赡养,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养父身边。
在此后父子俩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大道武司对于养父的孝顺让同样重视孝道的许多日本人都深感佩服。对此,大道武司的回答总是异常的朴素而坚定,“养父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在生活最艰难的日子里,养父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将我抚育成人。所以我也一定要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2013年12月25日下午3时8分,大道武司的养父在日本的医院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享年96岁。医生出具的死亡证明上写着“无疾而终、自然死亡”。大道武司终于用23年的时间履行了自己在内心许下的诺言,同时也和养父一道,用普通人的平凡行动共同演绎了一段跨越国界和时空的亲情传奇。
2015年5月,遵照养父生前的遗愿,大道武司委托长子代表全家将养父的骨灰送回哈尔滨与养母合葬。长子出发前,大道武司亲笔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让其带至养父母墓前,以寄哀思。“不能忘,子子孙孙要记住。为报答中国养父母养育之恩,立碑叩位。中国养父母恩重如山,胜过日本亲生父母。我感谢中国人民养育了我,才有了我的今天。”
“养父他老人家能够得此善终,正应了咱们中国的那句老话:善有善报!”轻抚着照片中松柏成荫下的墓冢,大道武司说,“如今我也老了,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没法出远门。但是,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到中国去祭拜我的养父母,给他们扫墓”。
“1942年的冬天,我们一家六口前往中国。几年之后回到日本的,却只剩下哥哥和姐姐两人。是战争导致我们这些遗孤们家破人亡,所以我们更加珍惜和平。我相信咱们中国人常说的‘善恶有报’。70多年前发动侵略战争的战犯们都没有好下场,70年多后的今天要是有谁再敢不顾人民的死活,再想重走军国主义的老路,同样注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格外有力地说。
(本报东京8月7日电 本报驻东京记者 谢宗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