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三鲜、大白菜熘肉片、爆肝尖……一桌地道的东北家常菜、一口标准的东北腔,隔着饭菜的腾腾热气,坐在餐桌对面的分明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东北老太太。然而,在她平静的讲述之下,一幅悲怆与慰藉相交织、仁慈与感恩相辉映的历史画卷悄然展开,既波澜壮阔,又纤毫毕现。
最重的恩情
松田桂子,1940年1月10日出生在日本。在20世纪30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候,其父亲作为日本“开拓团”的一员前往中国东北,留下了母亲和尚在母亲腹中的她。2岁左右,母亲背着她漂洋过海来到哈尔滨,但得到的是父亲已被征兵并有可能已经战死的消息。于是,举目无亲又语言不通的母女俩很快便沦落到了乞食为生的地步。一天,当乞讨到一个名叫刘福臣的中国人家中时,已陷入绝境、走投无路的母亲不得不连比带画将她托付给了这对做小买卖的中国夫妻,然后继续去寻找生死未卜的丈夫。从那时起,这个日本血统的小女孩有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名字“刘桂芝”和一个旧时代中国传统家庭长女最常见的乳名“领弟”。
1947年,刘桂芝7岁时,养母生下了一个弟弟。从此,陪小弟弟玩耍成了刘桂芝最开心的事情。虽然家里多了弟弟,但刘桂芝依然是养父母的掌上明珠。不久后,当养母又诞下一名女婴后,家境实在无力支撑的养父母为了继续抚养刘桂芝和弟弟,甚至不得不忍痛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家,从此便再无音讯。
1952年,养父母相继不幸去世。年仅12岁的刘桂芝再次成为孤儿。同在哈尔滨的二舅(即养母的二弟)主动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艰难地维持着刘桂芝姐弟俩的生活。在她的记忆中,为了扛起照顾她们的重担,憨厚忠直的二舅在谈恋爱找对象时,总是首先向对方说明自己需要负担两个孩子的生活。
1954年,养父在山东老家的兄弟姐妹得知姐弟俩的情况后,又将他们接到山东照顾抚养,直至1959年已经成年的刘桂芝前往北大荒支边。
正是有了养父母和养父母的亲属们“接力式”的抚育和照顾,这姐弟俩才能在饱经战乱、动荡和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顽强地生存下来。尽管和同龄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经历了时代的种种艰辛和苦难,但刘桂芝却从未因曾经的敌国遗孤身份而遭受不公平。“全世界也找不出这么善良的人民!”老人深情地说。
最高的荣耀
1986年,刚刚办理了病退手续的刘桂芝踏上“寻亲之旅”,回到了阔别40余年的祖国日本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满怀期待的刘桂芝从生母改嫁后的丈夫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生父依然杳无音信、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
1990年,刘桂芝和丈夫、女儿一起回到日本,随后恢复了日本国籍。由于已经不可能知道生父的姓氏,所以在恢复国籍时,刘桂芝选择了为她和家人赴日作担保人的松田先生的姓氏,开始以“松田桂子”作为自己的名字。
从那时起,年已半百的日本人松田桂子便立志终生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和平和友好事业而奋斗。
2009年11月11日,已经成为中日人民友好象征和交流桥梁的日本在华遗孤团体及相关人士组织的“日本遗孤感谢中国人民养育之恩访华团”受邀来到中南海紫光阁,受到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接见。
当年近古稀的松田桂子以哽咽的声音唱出那首流淌在所有日本在华残留孤儿心头的歌,“说句心里话,我有两个家,一个家在东瀛,一个家在中华……虽然回到祖国,更想中国的家,没有中国的养父母,谁能把我收养,把我养育大……”温总理眼眶湿润了,在场的所有残留孤儿无不潸然泪下。
“我能给总理唱首歌,把我们残留孤儿的心声唱给总理听,唱给全中国人民听,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光荣,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时刻!”说到这儿,75岁的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向记者展示客厅墙上与温总理的合影。
最深的祈愿
松田桂子现在的生活很幸福,夫妻圆满,儿孙绕膝。小曾外孙去年的降生圆了老人四世同堂的心愿。相濡以沫走过50多年风雨的老伴儿现在每天都会去离家不远处租种的菜地里忙活一阵儿,摘回最新鲜的蔬菜。
谈到随历史起伏、被命运翻弄的70余年沧桑历程,老人袒露了其内心几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姓什么。”“我不记得亲生母亲的模样。”“我的养父母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照顾抚养我。但他们去世时,我只能为他们披麻戴孝,却没有能力给他们立一座碑。如今他们的坟墓早已无从找寻,我和弟弟只能在家里为他们烧香祈祷,只能在心里永远地思念他们。”
“我们这些残留孤儿所经历的所有痛苦和磨难都是那场战争造成的。所以我们格外珍惜现在的和平。今天,我的子女、孙辈中既有人和我一样恢复了日本国籍,也有人仍然保持着中国国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中日两国之间的和平和友好能够永远保持下去,绝不要让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悲剧在另一代人身上重演。”松田桂子老人挥舞着双手激动地说道,“我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儿孙们听,为的是让他们永远记住中国人民的善良和仁慈,记住中国养父母们对于日本在华残留孤儿们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记住没有中国养父母,就没有今天我们这么幸福的一大家子人。”
(本报驻东京记者 谢宗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