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自2007年出版首部报告以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智库项目推出的年度《全球智库报告》广受世界瞩目。尽管此项排名并不完美,但是却如同打给各国智库的“叫早电话”,引发了全球智库界的震动与思考。同时,透过这一延续多年的研究项目,我们也能看到世界智库发展大势,寻找中国智库坐标定位。
随着中国国力日益强盛、国际地位逐步提升,中国智库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份榜单的显要位置。世界智库怎样看待中国,中国智库如何走向世界?本报记者专访了来华交流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智库项目负责人詹姆斯·麦甘博士,在与其对话中寻找答案。
1.“中国在智库建设方面越来越有活力,潜力很大”
记者:您此次来中国的日程安排非常紧凑,包括参加第四届“全球智库峰会”,与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举办为期五天的“中国智库领导力交流项目”,到访中国若干智库,参加小型座谈会,等等。请问您与中国智库界的交往是何时开始紧密起来的,您对中国智库建设的现状有何评价?
麦甘:我对中国智库进行研究是从1990年开始的。当然,那时候的研究还主要是通过间接渠道,彼此之间的直接接触非常有限。近些年来,我越来越多地到中国访问,有时候是受到邀请,有时候是主动来与一些智库进行接触。我很乐于来中国访问,因为中国在智库建设方面越来越有活力,潜力很大。
除了一般性的访问和调研之外,这次和人大重阳联合举办的“中国智库领导力交流项目”是一项比较特别的活动。我们举办了五天时间的交流活动,中国有几十家智库的管理者和研究人员报名参加,我们在讲座中做了多方面的交流,一方面让中国智库学者们更加了解世界智库发展趋势,一方面也增加了我所掌握的中国智库信息。我觉得这个项目进行得非常成功,因为我发现了很多很好的、积极的参与者。我相信这样的接触对于我正在进行的2015年度《全球智库报告》的工作会很有帮助。
通过这几年的接触,我发现智库作用在中国正受到越来越高的重视,尤其是这次来访,很多人也跟我谈起了“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现象。中国的智库热潮是一个正面的信号,中国智库有很多很好的学者,他们的工作也进行得非常有成效。因此,过去15年间,中国智库发展有了实质性的变化,智库数量有很大增加。但是,中国为我所知的、能够进入我们年度榜单的智库,大部分还是官方智库,直属于政府或是和相关部委直接联系。他们的资金来源很有保障,研究工作也是为了单个部委服务,有比较畅通的资政渠道。因此这些智库在排名当中比较靠前,显得实力强大。但是在我看来,中国智库类型应当更加多样化,并且在智库的体制机制方面要进行改革,不能“新瓶装旧酒”。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政府及社会研究出更好的政策。此外,在智库之间的沟通与合作、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力上,中国智库也有待提升。
记者:从2006年起,您开始对全球智库进行调查排名。当时中国智库的情况怎样?今天有什么变化?特别是2010年,中国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当年的《全球智库报告》里,中国智库数由2009年的74个上升到425个,排名也由2008年的世界第12位跃升到世界第二位。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麦甘:最初的《全球智库报告》里,入榜的中国智库数量很少,大概也就40~50家。研究最大的难点在于,除了几家最出名的智库,其他智库的信息当时都很难获得。近年来,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接触到的或者主动联系我们的中国智库越来越多了。原因主要是:首先,中国智库的国际交往在逐渐增多,向外界推销和宣传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强烈了,我多次来中国,获得了很多中国智库的最新信息;同时,中国作为一个新兴大国正在快速发展,世界对新兴力量的关注度也在提高,这也帮助了中国智库排名的上升。我想你所说到的那个年份,正体现了经济实力与智库能力的相互联系。
记者:中国学者普遍认为我们拥有2500多家智库,但您的榜单里,中国智库的数量比这个数字要少得多,即使去年也只有429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麦甘:的确有学者告诉我,中国现在共有2500家左右的智库。但是从来没有数据库让我获取关于这些智库的信息,我也从未在全球一些正规榜单中看见过他们的影子。我曾经反复询问这份名单到底在哪里,它的数据来源是什么,可是并没有得到这些信息。令我苦恼的是,中国很多智库没有自己的网站或者网站更新太慢,中英文双语网站更是少之又少。很多网站上没有智库专家的个人档案,甚至连有效的联系方式也不提供。对于国外希望了解中国智库的人来说,中国的很多智库还是个“谜”,很难找到足够多的关于这些智库的信息。
我想,这里还有一个统计标准的差异问题。我知道中国很多高校的研究机构也自称为智库,但他们多以学科研究为主,并未对公共政策造成什么看得见的影响。因此,我很难去想象那些没有进入过我的视野的智库是否存在,或者处于什么状况。当然,我很愿意和其他学者合作,把这份传说中的名单完善起来,从而尽早确认中国到底有多少家智库。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也很有价值。
2.国际智库发展:新趋势、新变化、新建议
记者:美国智库数量世界第一,其顶级智库也是数量最多、力量最强的。您觉得美国智库有什么经验可供中国借鉴与学习?
麦甘:在过去30年里,我考察了94个国家,从未建议哪个国家简单复制美国智库建设模式。同时,我经常讲起的一些智库建设经验也并不全都来自美国。然而,美国的经验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借鉴。原因有三:首先,美国建立了占全球总数四分之一的智库,并且种类很多元化;其次,美国智库活跃度高,对政策影响力强;最后,美国智库发展过程中也犯过不少错误,我们可以从中吸取经验,总结教训。总之,美国智库不但影响了美国政策制定,还对智库运作方式、发展战略、组织架构等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值得各国有甄别地借鉴参考。
我想特别强调一点:美国智库也是分层级发展的。粗略统计,美国现有的1800多家智库中,大型智库只占100-150家,其他大部分都是基于高校等的小型智库,有的只有5~7个成员。他们的研究领域很狭窄,影响的也只是特定领域的对象。但他们也作出了很多贡献。
记者:您对亚洲智库的整体评价如何?其中哪些国家有可能成为中国智库建设的强有力竞争者或参照对象?
麦甘:我在研究中发现:美国、欧洲的许多智库,其建立与国际上一些重大事件紧密关联,比如一战、二战、经济大萧条,等等。这些区域的智库增幅在2000年之后开始有所下降。而在亚洲,智库的增幅却在逐渐加大,增长很快。为什么欧美智库增幅会降低?大概有两个原因:全球经济衰退,西方经济增速减缓;来自游说公司、法律事务所、咨询事务所等其他团体的竞争加剧,等等。而亚洲各国随着国家经济实力提升,对智库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我发现,亚洲智库越多,它们和西方智库的区别越小。因为现在亚洲智库也在进行着很大的改革,无论哪个智库,重视的核心因素都是智库产品的质量、参与政策的程度、影响公众的能力,等等。与美国智库最大的不同,或许在于智库跟政府间的关系。亚洲各国政府普遍支持智库发展,对智库的直接影响也较欧美国家更大。
在亚洲智库中,中国可以更多地关注印度、新加坡、韩国等国。印度几乎所有智库都建立了英文网页,这使他们有很强的国际沟通和参与能力;新加坡国土虽小,但有很好的强国政策;韩国非常注重政策创新,对此有很高的热情。
记者:根据您的研究,近年来全球智库建设出现了哪些新变化和新趋势?
麦甘:首先,智库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经济全球化使得世界各国间信息流动加速,信息循环加快,智库面对着更多需要回答的现实问题。国际参与者的不断增多也使智库之间的竞争愈加激烈。截至2015年,全世界有约6800个政府间国际组织,以平均每年约1200家的速度增长;1945年,联合国成员国有51个,而当前已有193个。这种增长重新定义了全球治理格局,将吸引无政府组织和跨国公司参与竞争。面对这种新情况,智库需要以高质量的产品积极回应。
科技进步对智库产生巨大影响,重新定义并改变了智库的工作方式。信息获取对于智库至关重要,不管哪个国家,建设智库必须要了解科技、掌握科技。据我了解,部分国家政要每天只花少于30分钟的时间阅读杂志,Twitter比杂志更加有影响力,人们也更多地利用移动设备发布图片、传递信息,我们需要更好地掌握信息科技,提升智库研究能力。
信息化带来了“政策飓风”。今天,没有什么运动和趋势是地区性的,都可能波及全球,例如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机。由于变化速度加快,人们更多地关注短期的经济发展周期,或者说是政策制定的周期,所以智库需要帮助政府制定决策,专注于短期的经济影响。
概括来说,智库建设面对着三个“更多”——更多的决策、更多的竞争、更多的冲突,同时也出现了另外三个“更多”——更多的想法、更多的伙伴、更多的创新。为此,智库需要了解当前趋势,掌握现代科学技术,携手媒体与企业更好地发挥作用。
记者:中国政府现在高度重视智库建设,智库自身也很积极。如何建设好中国智库?我们想听听您的建议。
麦甘:中国现在面临经济转型、区域平衡、老龄化等许多问题,对政策制定形成了巨大考验,也为中国智库营造了可以作为的广阔空间。我提出以下几条建议:
中国智库必须进行体制机制创新,扩充智库的多样性,建设更多高质量的高校智库、社会智库等,使智库体系更加完善、更有活力;
招募具备新技术与新观念的员工,采纳创新方法和创新产品,增强战略沟通、推广传播等现代技能,并营造双语甚至多语言环境;
建立相应的政策激励员工提高生产率进行政策创新;
要有问题意识,增强研究的现实相关性和政策影响力,确保研究质量和完整性;
要善于利用信息图表、数据库从事研究,建立和完善自己的数据库;
创建国内智库网络,共享公共政策信息,加强彼此沟通联系;
增强与国际智库的沟通联系,开展合作,在世界范围内提升智库影响力。
3.“《全球智库报告》只是衡量智库的标尺之一”
记者:2006年,您发起智库项目(TTCSP),至今已经连续发布了八本年度《全球智库报告》。有人对您的报告提出质疑,但大部分人相当重视。例如,在前两天的交流中,中国外交部原副部长傅莹就评价其为“打给中国智库的叫早电话”。对此种种,您怎么看?
麦甘:我非常重视智库所扮演的角色。他们致力于构建更好的社会,作出了很大贡献,他们也应当被社会更好地了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对智库已经开展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并先后尝试创建美国智库数据库、世界智库网络,召开各类智库会议。很多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世界上哪些智库是顶级的,自己的智库居于什么地位,等等。我很难给出权威答案。于是,我开始考虑:是否可以设定一些具体指标,请各国专家对世界智库进行综合评定?于是就有了《全球智库报告》。
值得强调的是,这是一项相当庞大而复杂的工程,我们9年来一直在为增强其权威性、公正度而努力。然而,我们无法断言这一排名完全正确,它也有自己的局限性。同时,《全球智库报告》只是衡量智库成就和影响力的标尺之一,我们从未排斥和贬抑过其他的任何评价方式与产品。这一项目设立的初衷是帮助智库这座沟通政界与学界的“桥梁”建筑得更加牢固,也帮助各国智库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所面临的形势。我认为,比排名更重要的,是智库本身,是智库的成长与发展。我们也欢迎更多研究者加入我们,或者与我们深入探讨。
记者:请介绍一下TTCSP的调查流程、专家小组情况。
麦甘:我们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排名机制和工作流程。首先,每年3月,我们会向项目专家库中的人员以及其他感兴趣的公众发送邮件,邀请他们登录项目组网站,来提名有资格参加项目组的“国际咨询委员会”人员名单。这些人包括记者、决策者、捐赠者、智库、相关专家等等,目前已经累计超过20000人。随后,项目组确认最终的专家名单。5月,我们会按照最新情况更新全球智库数据库,向系统中的7000多家智库逐一发送邮件请其提交资料。八九月,召集专家提名自己认定的顶级智库。一家智库至少要得到十个提名才能进入下一轮投票。10月初,进行第二轮投票;投票完成后,由专家小组评审确定最终榜单。
曾经有人向我提议,确定25位左右的专家作为固定的专家小组,每年参加评审工作,我拒绝了。我们的专家小组不但涵盖广泛、有代表性,而且每年都是开放的、动态的、透明的。
记者:可以看出,您的团队主要是借助调查问卷,采取整体印象评价法来完成排名。有很多人担心,这样的评价会不会有太重的主观色彩,存在偏见?您怎么看?
麦甘:为了规范和限定专家组的评价标准,我们经过长期探索、修正,给出了一系列评价指标。现在的评价指标大体分为资源指标、效用指标、产出指标、影响力指标四大方面,每个方面都细化为若干个具体要素,专家在此统一框架下作出衡量和评价,尽可能做到公正客观。
有些人对《全球智库报告》的数据来源和方法论存有疑问。早期我的方法的确存在很多问题,人们也不愿意或者没有信心去给全球数千家智库进行排名。但现在这份排名被逐渐认可了。当然,我们还在努力完善排名程序,每年都会有一定的改进,也增加了一些分类榜单。
现在,2015年的智库提名工作已经开始了。在宾州,我的50个实习生已经开始更新7000多家智库的数据库,并和每家智库取得联系。我也非常希望能在今年的榜单中见到更多中国智库的名字。如果哪家中国智库有信心参加排名却没有收到我们的调查邮件,欢迎主动与我们取得联系。(本报记者 王斯敏 张胜 本报通讯员 臧舒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