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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28日 星期日

    乡图乡味

    临海的招牌小吃

    作者:叶辉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28日 11版)
    故乡味美(插图) 郭红松

        端午前夕,乡友包国强来电,盛邀我去吃麦油脂。他曾任家乡的宣传部长,退休后常在杭州女儿家小住,我因事无法享受。那通电话触到我心中柔软的一角,放下话筒,心中竟生出无限的遗憾。

        同仁徐冶说:“所谓乡愁,大多是胃里的那份妥帖。”我退休后,乡愁日浓,搅动着胃里的那份妥帖常不妥帖,家乡小吃独特的香味伴随着乡愁袭来,有如丰子恺所画江南美食图,让人无法释怀。

        我的家乡在浙江省临海市,“千年台州府,满街文化人”,家乡的文化底蕴丰厚,朱熹曾在临海讲学,朱自清曾在临海任教,戚继光曾在此抗倭,而令人神往的还有临海美食。

        那融入味蕾中的乡愁中,有我特殊的经历。我们一家5口原生活在西子湖畔,大学当老师的父亲在1957年“反右”中罹难,我们全家被逐出杭州遣送回乡,大饥荒旋即来临。父亲一介书生,母亲是城里的大家闺秀,3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生活在死亡线上,我的记忆便从饥饿开始。红薯干汤成了家常主食,米糠、野菜、红薯叶干都成为日常食物。饥饿使爸爸一次次在田头晕倒,我们全家都得了浮肿病,医生给爸爸开出的药方竟是5斤米糠。奶奶因为吃了“黄狗头”(一种植物的根茎)大便闭结,妈妈往奶奶肛门里灌肥皂水,用手指一点点将坚硬的粪便扣出,那情景我至今难忘。

        第一次吃麦油脂的经历使我铭心刻骨。大饥荒蔓延,为不被饿死,妈妈去县城的亲戚家借钱。6岁的我陪同妈妈进城。因为饥饿,17公里路程娘俩几乎走了一天,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一步,都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就这样艰难地走进县城。

        蓦然,我两眼发直,一个小吃摊上煎得焦黄的麦油脂引发了我的唾液泉水般涌出,我眼睛里长出手来,把那世间美味抓进嘴里。我不断吞咽着口水,沉浸在幻想的饕餮中。

        临海旧俗,“醉夏”(立夏)、除夕吃麦油脂,麦油脂是家乡的饕餮盛宴,原因是制作繁杂。由蒿菜、韭黄、莴苣、芹菜、笋丝、豆芽、芋艿、肉丝、蛋丝、海带、猪肝丝、肥咸肉片等10多个菜肴为馅,外用一张用面粉摊成的薄饼包裹,裹成圆筒状,再放在油锅里煎成焦黄色,咬一口满嘴流油,香脆扑鼻。

        那天正是“醉夏”日,孤身的外婆包了两筒麦油脂,见我们到来,她就把自己的食物省给我们,我几乎没来得及品味就把其中的一筒吞下,妈妈眼里含泪,把她的那一筒也给了我。虽然我知道妈妈也处在极度饥饿中,但食物的巨大诱惑使我无法抗拒,我推让了一下便把妈妈这一份也吞食了。

        我敢说,这是我一辈子从没吃过的美味!

        大饥荒过去,我们终于没有饿死,而极左的政治也出现短暂的缓和,父亲摘帽后回大学工作,而母亲和我们兄弟仨却留在了农村。

        乡愁是小时候妈妈的味道!日子恢复正常后,妈妈的厨艺得以发挥,我们常能吃到她做的小吃。

        麦虾在临海小吃中是家常主食,其配料是:南瓜藤尖、笋干、蚕豆、虾等,用油锅炒制加水烧开,将面粉调成浓稠状,用菜刀沿着碗口切成条状落入锅内,烧熟后面粉一条条卷曲如虾,绿的南瓜藤尖,红的虾,青的蚕豆,如同国画中的“虾戏荷叶”。

        记忆深处,那顿“童尿麦虾”让我终生难忘。

        长大后,我们兄弟仨都学了手艺,哥哥和我是木匠,弟弟工木雕。当地习俗,工匠早饭和中饭间要加餐,叫点心。一次我们五六个木匠为一农户做工,我的工场离灶间最近,那天的点心是麦虾,主妇怀抱婴儿坐在她搁起的腿上,一边往锅里切麦虾。突然,一支小水柱射出——孩子拉尿了,农妇急速转身,水柱已滋进锅里。少妇环顾左右见没人注意,继续往锅里切麦虾。

        那情景我犹豫再三没敢告诉伙计,五六个人的饭要重新做对这个贫困农家是一个负担,况且,农村习俗童尿是药,食之无害。这顿“童尿麦虾”伙计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事后我问伙计味道如何,竟无人吃出尿味。

        6月上旬回乡,漫步临海街头,到处是“临海麦虾”“手擀面”“麦饼”等招牌的小吃店。宣传部长卢如平送了我一本《临海小吃大全》,读罢方知,临海小吃竟有141个之多。

        那天乡友请我吃小吃,我点了糟羹。这糟羹是临海元宵节的传统食品,临海元宵节是正月十四日,相传戚继光当年临海抗倭大捷,当地百姓劳军,送来猪肉、冬笋、豆面、蔬菜、海鲜等食材,戚继光命将食材和在一起,加入米粉做成糊状让将士共享,这就成了后来的糟羹。从此,临海的元宵节改成十四日,而糟羹则取代了元宵成为元宵节的主食。

        同样是面粉,欧美人只能今天热狗,明天汉堡,而临海人呢?手擀面,麦虾,麦饼,麦油脂,让人的味蕾体验五花八门的美妙记忆。

        我曾自诩“只要人能吃的我都能吃”,无论是云南傣族的“沙撇”,还是让汪曾祺难以入口的“折耳根”(即鱼腥草),没一种食物能难倒我。对于一个吃过米糠、麦麸和许多植物根茎的我,还有什么食物能使我的胃拒绝呢?我的胃是海纳百川,兼容并包。

        但家乡小吃的特殊滋味还是常常会在异乡的睡梦中唤醒味蕾,引发乡愁,欲罢不能。一次我在西部一个边境县病倒,数日粒米未沾,高烧退后,胃里那份妥帖便开始作祟:巴望能吃一碗热腾腾的麦虾或手擀面。

        而今生活好了,山珍海味也吃过了,但在我们家,最高级的宴席是萝卜丝芋头手擀面,这道主食的配料非常简单,就是萝卜丝、芋头,用咸肉的肥膘下锅炼出油,将鲜肉切丝、萝卜切丝、芋头切块倒入锅内炒,然后加水烧开,待芋头烧烂再下手擀面,百吃不厌。当我们想得慌时,年迈的妈妈会亲自动手为我们做一顿手擀面,那是我们最高的享受。但妈妈用擀面杖擀面时噼啪作响的雄风已经不再,妈妈老了,那独特的响声已成绝响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出的便是乡愁。乡愁就是那一筒香喷喷的麦油脂,一碗热腾腾的麦虾,一张香气四溢的麦饼。这乡愁,融入味蕾,镌入胃壁,化入血液,带着妈妈的味道,永久地刻入记忆,永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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