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张欢 时间:二○一五年六月 地点:新疆师范大学
主持人语
巫文武(新疆师范大学党委书记)六月的校园,意味着收获与希望,又一届毕业生将满载着校园的憧憬迈向新的人生征程。同样,对新疆师范大学来说,也是一个新的收获。今天受光明讲坛的邀请,我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院长,博士生导师张欢在这里开讲。这必将对我校的社会服务,文化引领方面产生重要的影响,并会进一步扩大五彩缤纷的新疆歌舞文化在全国乃至整个中亚地域的文化辐射作用。
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热爱新疆,热爱新疆各族人民。每个民族的文化美不胜收,生活在新疆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应该用这样的一种心态在新疆生活,这样才会感觉到幸福,才能真正发挥“一带一路”战略所设计的效应。虽然我用的是音乐个案,但它对民族、社会、文化都有一定作用。
“双重乐感的理论与实践”其实是七年前我所承担的一项国家课题,四年前结项,获得自治区教学成果一等奖,前年相关专著又获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一等奖。在此期间,我带领着“双重乐感实践展演团队”,在香港、澳门、台湾、美国、哈萨克斯坦、新加坡等地交流演出,又多次辗转北京、大连、延边、兰州等国内高校交流演出、讲学,所到之处反响强烈,新加坡《联合早报》以“燃烧”形容展演团队,中央电视台、新华网、凤凰卫视等权威媒体也多次关注团队,不同领域的多个专家学者认为:“双重乐感理论与实践展演团队,因为不断的‘出走’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这就是不同民族之间亲如一家的理解、尊重、欣赏、包容的‘气质’,这种对当前尤其是新疆社会的和谐发展都有积极的经验价值。”
历史中的文化馈赠
新疆古称西域,在人类文化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与价值。
空间上,这里集中了世界上最高最低的山脉、湖泊,中国最冷最热的河谷、盆地,因而拥有形态最丰富的自然环境、生产方式和与之相适应的文化类型。时间上,自帕米尔高原出现文明之火,数千年来,新疆以雄健的人文姿态,傲立在中华版图的最西端。中原文明以丝绸、制糖、造纸术、瓷器为载体,从这里惠泽中亚、南亚和欧洲,而周边文明又以宗教、建筑、服饰为资源,交汇中原。在这种中西文明互动交流中,有一种极为重要的力量,常被我们提及;更需要我们以历史智慧、战略眼光去发现它的内在价值。
这一力量便是存在于新疆大地多样文化互动和交流,以及因“丝绸之路”而产生的双向吸收、融合的能力。这种内在的文化活力与来自各方的能量相激荡,造就了新疆在中华文明版图上乃至人类文明交流史上璀璨的地位。
“历史是未来的启示”。今天的新疆,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其开放、交流的广度与深度,都非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可以比拟。这是历史的延续,也是时代的诉求。我们需要探讨的是,新疆承继这份由历史而来的开放、交流、融合、创新的智慧,会有哪些文化表现?
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乐舞。乐舞无疑是文明交流给予这片土地的最大馈赠。这个判断绝非率意而言。据我了解,新疆维吾尔人拥有40多种不同类型的乐器,他们运用这些乐器演奏出具有高度程序化、艺术化的大型套曲——木卡姆。这在世界单一民族中并不多见。这一事实,一方面说明新疆乐舞文化异常发达;另一方面说明,维吾尔乐舞艺术是在漫长历史中充分交流、汇聚的结果,是开放、包容的丝路文化历经千年的结晶。
另一个史实是:自2000多年前西汉使者张骞的凿空之旅,《摩诃兜勒》东传汉土,西域乐舞风靡汉唐之间达七八百年。胡腾舞、胡旋舞、苏莫遮、柘枝舞、狮子舞等来自西域的乐舞喧嚣中原,而胡服、胡帐、胡坐、胡饭、胡乐器等西域文明、西域风尚则让京都贵族争相学习。那左旋右旋不知疲的胡旋女,那翘首弄目踏花毡的胡腾儿,那手应鼓、心应弦的胡琴胡声,载着西域独有的人文情怀,喧闹在中原王朝的亭台楼阁,播撒的是多民族智慧,汇聚的是中华的壮丽。
无论是考察现实的木卡姆艺术,还是追寻尘封的历史,我们都发现,乐舞文化是新疆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力量。但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却不是证明乐舞这份文化资源的重要,而是思考如何让新疆乐舞走进现代、融入世界,进而实现新疆文化再创造。
乐感中的文化身份
说到“乐感”,很多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小学习音乐,就会觉得谁唱的感觉好,谁奏的感觉好,一直到大学毕业,从助教走到教授,细细想来还是处于一种感性状态,好听不好听?舒服不舒服?在认识上我相信许多从事音乐工作的同道和我一样也是定义不清,至少是不够准确。
要提出的问题恰恰相反,我的一位没有受过任何正规音乐教育的维吾尔朋友,他确实可以把乐感说清楚,不仅能说清楚,乐曲中所表达的情绪、变化甚至演奏手法都可以说清楚,而他确实又不会演唱与演奏,只是爱听爱看偶尔酒多了参与其中释放一下。这说明了什么?首先说明他身上承载的文化属性一直在保存中,没有受到后天的异化破坏;其次他是懂得艺术、热爱音乐与生活的人,他身上的人文性没有遗忘;再次他是一个善于学习、比较、感受差异的人。之所以要提到这点,是想表达这样的意思,乐感首先是建立在其文化背景之上的身心反应。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听到相同的音乐他的内心以至大脑的反应兴奋度或者说是信号层级是不一样的。也由此可以看出,乐感其实最能代表一个人的文化身份。
再说到文化身份,经常让我陷入沉思。我的理解,文化是一种生存需求与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代表文化的东西有很多,比如说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物质精神,林林总总无处不体现着文化。由于历史从未间断地交流与融合,走到今天很多“文明成果”都是可以为大家共享和接受的。最为典型的当属科技文明,同时也有像牛仔裤、迪斯科这类贴近生活的流行和娱乐内容。但音乐是文化现象,世界一千多个民族没有一个民族不拥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音乐。从音乐元素的保持与传承中,我们能找到一个民族文化的印迹与基因。
试想一下,当我们在经济领域的成就为人称道,我们的文化身份是不是也同样举世瞩目?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是不是拥有了自己的文化身份?我们从小吃中餐那么我们从小应该欣赏怎样的音乐?即使我们强大了,但我们如果没有拥有自己的文化体系,仍然在中心主义阴影下接受着甚至还传承着他人的文化,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从何谈起?没有平等的对话权,我们的文化自信又从哪产生?文化间是平等的,是在尊重与包容过程中推进和发展融合的,但她必须是互动的,不是谁大于谁的。
由于所处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我参加过不少葬礼,在这种人生最重要的最后一次仪式中,往往体现着文化。每个细节不仅相当考究,而且相当本民族化,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该民族对生死、繁衍以及继承的理解。我想类似的文化体现如果能贯穿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那我们提倡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就实现了。
我这样说不是非要通过它来无限放大本民族文化,而是树立一种多元文化价值观,通过借鉴学习,建立一种有我而不排他、符合我们审美需求的理念,当然,这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行走中的文化引领
“走出去”,这是新疆文化发展的一个关键词。
让新疆文化走出去的关键是跟世界文化、世界教育接轨,让世界认识、拥抱新疆,让新疆拥抱、认识世界。莎士比亚、肖邦、贝多芬在我国家喻户晓,那是因为我们在课堂上讲莎士比亚,听肖邦、贝多芬。中国很多城市都会在新年音乐会上都演奏《欢乐颂》,那是因为近年来我们的音乐教育长久以来难以摆脱别人的体系内唱别人的歌。
新疆的乐舞要走出去,不能走马观花,更不能天女散花,要扎根脚下土壤,兼容并包、自觉自信地进行体系化建设。我们一定要明白也一定要敢于呼唤对自己的艺术和艺术家的钟爱。
艺术家需要国家的支持,艺术家更要懂得歌颂祖国。因为艺术和艺术家都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艺术家既是文化的代言人,又是文化的传承者。他们通过教育去创造未来,即使在象牙塔里,他们也需要激情和理想。他们应该是热情而理性的智者,敢于担当,善于发现,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他们应该用自己的言行证明:任何一个热爱歌唱、热爱舞蹈、热爱绘画、热爱书写的民族都是伟大的民族。
新疆拥有很多伟大民族,它有力量让自己的文化与祖国同步,与世界接轨,让自己的文化泽惠现代,融入未来。
出于这一考虑,我们组织了“双重乐感”艺术实践展演团队。七年中,这个团队先后前往北京、上海、大连、香港、澳门、波士顿、纽约、台北、新竹、高雄、新加坡等地的几十所大学进行了艺术交流。以艺术的名义让世界认识了中国新疆,同时向世人传递了新疆正能量,受到各地观众和同行专家们的好评。
从新疆走出去的音乐教育家赵塔里木说:“这项成果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音乐可以作为文化之间相互沟通和理解的媒介。它不仅打开了学生的视野,更重要的是扩大了学生的心胸。在提升学生的文化沟通能力,提高学生的文化自信心方面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值得在全国音乐院校与师范院校推广。”学者田青曾评价说:“鉴于文化多样性的现实存在,鉴于文化和谐的时代诉求,双重乐感旨在建立‘尊重、平等、欣赏、包容’的文化态度与方法,意义重大。”美国波士顿大学的专家们说:“这是具有世界级艺术品格的演出团体。”
2014年在台湾,五场演出、六场讲座,艺术团将来自戈壁绿洲的问候,传遍宝岛,获得了台湾观众的极大欢迎。数十家主流媒体、网站对此报道反响强烈。2015年应新加坡“春到河畔”工委会邀请,春节期间连续六天为世界各地观众上演来自西域大地的传统乐舞,新加坡代总理张志贤以及各部政要都亲临现场观看慰问,当地影响最大的华语媒体以“燃烧”形容此次交流,中国驻新加坡大使段洁龙先生鼓励艺术团“走出来是为了更好的认识自己,更包容地接受世界”。而追溯至2009年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2010年新疆人民会堂,拥有世界影响的香港中乐团与新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民族乐团联袂上演的“穿越时空、丝绸之路”音乐会,两地艺术家在指挥家阎惠昌的指挥下,共同演绎了由已故新疆艺术家周吉创作的组曲《龟兹古韵》;香港乐团首席演奏家郭雅志与热瓦普青年演奏家阿里木江,分别给两地观众表演了管子独奏《大漠抒怀》和协奏曲《我的热瓦普》,精湛的技术、饱满的情感,让两地观众激动落泪。
管子的前身是中古时代的筚篥,而筚篥就是现在的巴拉曼。到今天巴拉曼依然是和田木卡姆最为典型的演奏乐器。其苍凉、哀婉、忧伤的音色,深情而厚重地言说着沙漠绿洲人豪迈的精神世界:“一边是黄沙,一边是绿浪;一边是悲凉,一边是欢乐;一边是生,一边是死,哭也是歌,笑也是歌,生也是歌,死也是歌。”
生产方式的改变与更新、民族的迁徙与融合、宗教的渗透与扩展、王朝的兴衰与更迭,不断修改历史的面貌,甚至使文化河床改道或消失。对此所做的各种记录可能随着介质损毁而湮灭,或因人为因素而讹变,但乐舞却能够穿越时间隧道,以内在的真实性和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于民众之中,留下一种恰似基因图谱的精神印记。正是这类印记,使我们看到了胡琴与艾捷克、秦腔与新疆民歌、燕乐大曲与木卡姆、管子与巴拉曼之间的文化链接。因此,乐舞可以是探求曲折蜿蜒的文化古河道、追索其原貌和源头的线索,成为开启丝绸之路众多神秘文化现象之门的钥匙。我相信,只要我们采用合理的形式,勇敢地拿起这把钥匙,那么,我们就将启动丝路千年的文化基因,继承来自大地深处的智慧,重现丝路开放、文明、包容的历史盛景。
“我们的音乐、我们的艺术家,就是要多走出来,这样他们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世界才知道我们有多么的优秀。”自治区文联主席阿扎提·苏力坦教授对媒体这样说。“这不仅是一场两地联合的艺术演出,也是两地友谊的见证,还是不同音乐文化对话、欣赏的胜景,更是人类多样文化平等交流、和谐相处的秩序预判。”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主任李松教授这样说。这些话意味着:“穿越时空”音乐会,实质就是以音乐对话、艺术欣赏、文化交流的方式,将新疆历史长河孕育而来的“开放、交流、欣赏、包容、创新”的文化智慧,生动地延续在当下舞台,让观众“穿越时空”,在现代化的音乐厅中,既感受来自“丝路古道”的开放与文明,也感受新疆现代文化的包容与平和。
乐舞中的文明绵延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飞速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创造了奇迹。占祖国六分之一土地面积的新疆,发展步伐始终与祖国同步。一个个现代化的都市、城镇、乡村昂扬矗立在天山南北,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一带一路”世纪战略,让昔日连贯东西的经济、文化大通道——丝绸之路,再次焕发傲人光彩。但一些与现代文明完全对立的逆向思潮,也成为新疆乃至全国实现社会安宁、文明发展的绊脚石。
可以说,新疆发展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面对反传统的宗教极端思潮和反人类的宗教极端行为。
“双重乐感的理论与实践”已有七个年头。通过“双重乐感艺术展演”,我们每年都会发现一批具有双重音乐能力的青年。这些青年不止表现了技术能力的丰富与提高,更为重要的是,在“双重乐感”思想引领下,他们重新认识音乐,重新评价自身的音乐素养文化视野,在相互学习的过程中发现新智慧、实现新创造,由此拥抱了一个崭新的文化世界。
通过相互学习音乐文化,各民族同学的相互尊重、相互欣赏、团结合作已经蔚然成风。理论上说,他们实现的是不同音乐之间的对话,是不同文化的情感共鸣,是民族之间的亲近和友爱,是深度和谐。步入现代文明的我们,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当下抑或未来,我们不仅是能歌善舞,还要大歌热舞,更要常歌常舞。不仅在生活中常歌常舞,还要在教育中学歌学舞,不仅在教育中学歌学舞,还要在世界上载歌载舞。知道怎么唱、怎么跳,更要知道为什么唱、为什么跳,我们的历史是在乐舞中绵亘延续,我们携着乐舞走向未来。
我们相信,基于双重乐感理论的人才培养设计,如此坚持下去,一二十年后,必然会批量造就既有深厚的音乐素养又有平等、公正、诚信、友善等积极价值观的人才。这一颗颗乐舞的种子,爱的幼苗将成为维护社会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重要力量,成为一体多元中华文化的传承者、传播者、传颂者。
一千年前西域乐舞驱走了野蛮与狭隘,创造了文明交流史上灿烂的华彩乐章。千年后,我们应该发扬这份历史智慧,在新的乐舞氛围中打开视野,扩大心胸、消除极端、走向包容、融入世界。
最后,我还想再说一句:“有乐感的人是快乐的人,有双重乐感的人是和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