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家门,绕过高高的围墙,至少有三条路通往蚕豆爷爷家:一条笔直地进入村庄,一条曲折地到达磨坊,另一条是夹在上下稻田中间的田埂。说是三条,其实一条都不能直接抵达甚至路过蚕豆爷爷家,它们各走各的,中途转换方向,最后集合在蚕豆爷爷家门前那条路的路口,至此就离他家很近了。
从蚕豆爷爷家出来,左手是一面斜坡的菜地,它由东向西地倾斜,沿路一边扎着半人高的竹篱笆,竹子肩并着肩,留了空隙任风来风往,馋嘴的鸡鸭是万万钻不进去的。菜地旁是一汪不规则的鱼塘,上头不露破绽地覆盖着绿油油的浮萍,恋爱中的绿头蜻蜓“大喜”随心所欲地落下又飞起。鱼塘和菜地挨得如此近,我真担心下起了连阴雨,水悄悄地上涨,淹没了水边的那一圈儿地,但这种情形我似乎从没看见过。右手是好大一片稻田,从这头到那头,它像半个月亮包围着蚕豆爷爷的家。站在他的场坝中,面朝水稻,扬花灌浆。
第一次到蚕豆爷爷家,正是蚕豆花开时,满坡的蚕豆花憋不住一齐开了,白面间生着紫色雀斑的花朵缀在绿叶中,像无数粉蝶敛翅伏在春天上。主人听到我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矮小的老头儿,光秃秃的脑袋油光锃亮,脸上的皱纹纵横如蛛网,小小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眯成了缝,垂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须。我们不知道他姓什么,就叫他蚕豆爷爷,他也爽快地应着,慈眉善目地望着我们笑。他的菜地一年到头都种着菜,这次我们看到的是蚕豆,便自作主张地掐来当了他的姓,以后再见了比蚕豆花更艳丽的,比如顶着一头金黄的油菜花,反而改不过来了。
蚕豆爷爷的房屋是木质的祖屋,传了好几代了。这类祖屋一般是挑选了好木料,由四乡八村的好木匠精心构筑的,一遍一遍地刷了桐油,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都不曾放过,木头也敞开每一寸肌肤,激活每一个细胞,将油饱饱地吃进去。当它自平地上矗立起来的那一刻,便呈现着黄金的底色,裸裎着乡村的胎记,发散着安详的味道,就像眼前这片稻谷成熟的土地,不急不躁,不温不火。
他的祖先喜气洋洋地搬了进去,这是他们陌生的家,也是他们崭新的源头。它像一条细水长流的小河,一代一代地顺流至他。这是他的祖屋,各位祖先脉络清楚,他们在这屋内吃饭、穿衣、烤火、做爱、生育等等,他们的脚印踩满黑泥地,小的摞着大的,新的叠着旧的;他们的气息萦绕在空中,清凉而浓烈,支起窗户或卸下几块门板,大方地邀请风进来也吹不散。时间久了,这气息长进了他们的肉里,他们脚上穿着草鞋远远地走来,这边的人没听到他们的脚步,抬头朝风吹来的方向吸吸鼻子,便不容置疑地说:蚕豆家的来了。是他们身上久远的气息暴露了他们的行踪,抢在他们的脚步之前跑到了大家面前。
时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它柔软如流水的影子,坚硬如岩石的牙齿,它无处不在,风吹、日晒、雨淋都是它具体可感可触可摸的形式。我觉得它像白蚁,成群结队,呼啸前来,喧嚣远去,以啃噬雕刻着物,也雕刻着人,留下累累白骨和堆堆碎屑,没有谁能够在劫逃脱。说着说着,祖先和祖屋一起老了,祖先一个个地躺在了地下,像一个个没有体温的木头人,被雕刻成了一具具白骨。祖屋依旧站在地上,时光渗透进了它的身体内,就像当初照得见人影的桐油所做的那样。它的零件松动了,肌肤也不再细腻光滑,烟熏火燎、风吹日晒、雨淋雪浸,都叫它满面黧黑,沧桑入骨。看护它的黑狗也一茬接一茬地老了,刚抱进门的一条小苍狗绕着蚕豆爷爷的腿脚,一点一点地熟悉着这家的气息。
只有两样是不变的。一样是屋檐下的燕子窝,燕子们自冒着热气儿的稻田啄来一口口春泥,筑起这深可见底的窝。它们与这家人比邻同居,它们在檐下探头俯视着他们,他们也在檐下仰头望着它们,它们熟稔他们的日子,直至只剩下这个叫蚕豆的孤零零的老人。另一样是隔壁偏房中央停放的棺材。从外头走进他家,首先要经过这间房,目光自然地向右一瞥,就看见了漆得黑黑的棺材,屋内似乎空无一物,仅这一口棺材稳稳地放着,仿佛随时准备着抬将出来。我不明白身体硬朗的蚕豆爷爷好端端的,干吗弄了口棺材放在那儿?对死的恐惧叫我轻易不敢去了,偶尔跟着大人去了,也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人的后背,脚下快快地跟上大人,不敢朝右边看上一眼。
从我认识蚕豆爷爷起,便只见过他一个人进出祖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妻小,也许没有,也许是有的,但我的确没见过。他种葫芦,屋前屋后点种,成熟后摘了,是那种大肚细颈的葫芦,一剖两半,扣在屋顶上给燕子做窝。他这样做,引来了一对对的燕子,如他的儿女般。他搬张竹椅,坐在屋檐下,衔起长可及地的烟袋,压上金黄的烤烟叶,吧嗒吧嗒地抽着,火星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孔时隐时现。许多燕子一齐飞离各自的窝,绕着他不停地呢喃,他听得出它们内心的欢喜,也听得出它们的亲热,他享受着这绕膝之乐。它们早已将这屋当成了自己的祖屋,但今天,它们从老人的眼中读出了失落,从他的吧嗒声中听出了叹息。他曾是一个插秧种田的好手,也是乡亲们心服口服的领头人,每年开春都是看见他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水田,他们才跟在他的身后走向各自的水田。现在他老了,跟不上节气的脉搏了,许多乡亲都跑到了他前头。比如说此刻,他坐在屋檐下,越来越矮了,好像即将矮下西山的夕阳,他也最终将矮到泥土之下。燕子发现了这变化,哀哀地呢喃一声,仅一声,他就听见了,唤出了两行浊泪。
时光深处,祖屋的每一根木头不谋而合地悄悄衰败、腐朽、裂变,轰然倒塌,归于一堆木屑,是时光狼藉的坟茔。
那口漆得黑黑的棺材却完好无损。
时光忽略了它,因为它本身就是时光无数肋骨中的一根,最终是要载着蚕豆爷爷沉入地下的。
(作者为70后作家,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身上有锈》、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