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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08日 星期五

    风雅人物

    (小说二题)

    作者:聂鑫森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0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顺风车

     

        一连四个早晨,在六点四十分的时候,三十八岁的付忠林,就急急地从江山置业社区的地下停车场,把他那辆米黄色的韩国“悦动”小车开出来,停在社区的大门边。

     

        等着去送老婆上班、儿子上学?不。老婆刘素素教书的小学,离社区不过两百米,儿子也在这所小学读三年级,都用不着坐车。他这么早把车开出来干什么?等待搭顺风车的人!

     

        湖南方言把“顺路车”叫作“顺风车”。付忠林住在株洲的城南,他的广告公司却开在城北的清水湾。从江山置业出门后,便是一条笔直的由南而北的建设路,全长十公里。一个人开车,还空着好几个位子,可以让人搭顺风车。车身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醒目地用毛笔写着粗黑的仿宋体字:江山置业至清水湾,请搭顺风车,不收费!

     

        奇怪的是,许多人从车旁走过去,瞥一眼那张纸,嘴角便叨起淡淡的笑。难道没有一个人,在建设路两边的单位上班?难道不相信他决不收费?难道害怕中途会遭到敲诈勒索?他是这里的固定住户,有家有室;光天化日之下,车经过的都是繁华路段,有什么值得担忧呢?

     

        付忠林茫然不解。

     

        几天前,报纸上倡导有车的人,搭乘顺路的人上班,既可和谐邻里关系,又可缓解城市的交通压力。付忠林决定身体力行,一个人开车、坐车,再捎带上三四个人,又轻松又热闹,多好。

     

        居然没有人愿意搭他的顺风车,他问妻子这是为什么?

     

        妻子说:“彼此不熟悉吧。”

     

        “不对,我们搬到这里都一年了,见了面也打招呼也聊天。”

     

        “怕无端领了你的情,没法子回报。”

     

        “瞎扯。又不是为他特意开车,有什么可回报的。”

     

        “付忠林,你累不累?想来想去的。有人坐,你开车;没人坐,你也开车!”

     

        今天是第四个早晨了。

     

        忽有一个单瘦的身影,缓缓地移过来。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双鬓微白,微笑着问:“先生,我叫马力,住一栋三○三室。我去清水湾,可以搭你的车吗?”

     

        付忠林高兴地说:“谢谢你的搭车。我叫付忠林,住五栋二○六室。请上车!”

     

        马力上了车。

     

        又等了一阵,再没有人来搭车了。

     

        付忠林叹了口气,说:“马先生,只有你相信我,肯搭我的车。”他按了声喇叭,一踏油门,车便呼呼地跑起来。

     

        “付先生,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自己开一家广告公司,上上下下有几十号人哩。”

     

        “哦,你的事业很红火,后生可畏。”

     

        “马先生,你呢?”

     

        “原单位是化工厂,是搞技术的。”

     

        “幸会。马先生,我就不明白,人们怎么不愿意搭我的车?”

     

        “因为你是老板,属有钱阶级。”

     

        “我不是愿意让人来搭车吗?”

     

        “他们认为你是施舍,宁肯保持一种所谓的清高。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见你的车,你等了三个早晨了,不容易。”

     

        “终于等来了马先生,这是伟大的胜利。”

     

        “我不能不来坐你的车。其实,我已经从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不需要上班了。”

     

        “今天是去厂里看看?”

     

        “不!我得破一破这种世俗之见。靠勤劳、智慧致富,有房也有车,不去崇尚,倒变成了嫉妒、怨恨、冷淡,正常吗?这是真正的俗到骨了。”

     

        “你是为了安慰我。”

     

        “我是怕冷了你的这一片爱心,更怕社会的公德受到歧视。”

     

        付忠林的眼睛湿润了。

     

        “谢谢马先生。”

     

        “值得谢谢的是你,付先生。从今天开始,我每早都来坐你的车。”

     

        “你怎么回来?”

     

        “到了清水湾,我去厂里转一圈,再坐公交车回家。”

     

        “那多费事啊。”

     

        “一种新风气的传播,都要费心费力。等到有第二个人坐你的车,我就可以‘退休’了,哈哈。”

     

        半个月过去了。

     

        付忠林的车上有了第二个乘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在一家超市当营业员。马力本想马上下车的,但一想:不行,女同志疑心重,以为是个什么圈套,也跟着下车怎么办?

     

        付忠林问:“马先生,你……”

     

        马力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厂里还有事要办哩。”

     

        又过了些日子,车上有了第三个、第四个乘客。

     

        马力一直坐到付忠林的那家广告公司的门口,两人都下了车。

     

        “付先生,我是最后一次坐你的车了,明天我和老伴要去北京了,去看看我的孙子!大家逐渐接受你和你的车了,社区里有车的人,都在向你看齐哩。再见!”

     

        付忠林看着晨光中马先生的背影,缓缓地远去,忍不住大声喊道:“马先生,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遵古印坊

     

        在潭州城,没有人不知道金富街。在这仿古一条街上,没人不知道金玉石执掌的遵古印坊。从古到今,要签名盖章的事多不胜数,要拥有一枚标记尊姓大名的印章,必劳驾治印人。遵古印坊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因此生意长盛不衰。

     

        印坊坐落在金富街的尾端,很小巧的两层楼,一楼是店堂,二楼是工作室、会客室。门脸很窄,上置黑底绿字的横匾,两边是对联,也是黑底绿字,不过材质很优,都是紫檀木的。“遵古印坊”写的是汉隶,浑厚苍劲。对联看似平常,却隐含一种自矜:“奏刀金玉木石;得意篆隶楷行。”写的是行书,飘逸灵动。隶书和行书都是金玉石父亲金鼎铭的手笔,对联也是他拟的。老爷子已经快八十了,印坊是他三十年前创办的,儿子经他朝夕督教,早可独立门户,于是交班放权,怡然在家安享晚年。

     

        当下可称之为篆刻家的,基本上只能刻石刻木。而遵古印坊历来传承家学,除刻木、石之外,还能在许多不同的材质上奏刀,金、银、铜、铁、象牙、兽角、玉、翡翠、水晶、玛瑙……所刻字体篆、隶、行、楷(名章很少用草书),任顾客所需。尤其在仿刻古印上,功夫独到。多年来,金家父子很自信,不怕有人抢去生意。

     

        金玉石字刃之,五十岁了,矮矮墩墩,面白无须,两只手粗壮有力,手指关节格外突凸,是长期握物操刀所致。他脸上少有笑意,说话也不多,但话一出口,如钢刀刻物,铿锵有声。他十岁即在父亲的严厉呵斥声中,开始练习书法和刻印。书法遍习各种名帖,刻印则先摹刻秦汉印,再研刻古玺印、封泥印,然后下力气于明清时皖、浙两派的印学,最终落点于吴昌硕和齐白石,尤其是齐派印艺使他多有颖悟。

     

        金玉石不收徒弟,因为正读美术学院的儿子便是他的谪派传人。他也不请帮工,印坊除他之外,妻子刘婕英便是最可靠的帮工,管钱、管勤杂还管磨印章底。将印章底磨平磨光,是力气苦活,先将粗、细两种砂纸,黏在一块木块上,将印底先磨粗砂纸再磨细砂纸,最后又用细磨石磨光。

     

        刘婕英说:“请个帮工吧,你看我这手,难看。”

     

        金玉石说:“这才是劳动者的手。十指尖尖、肉嫩皮细的手,不出在这种家庭。我的手更难看,却可以养家、立世!”

     

        刘婕英呛得直翻白眼,无话可说。

     

        金玉石和妻子也不住在店子里,早来晚归,那个父母住的小院子才是他们真正的家,陪老人吃晚饭、聊天,其乐融融。

     

        隶属于市文联的书法家协会、篆刻家协会,多少次邀请他参加,他微微一笑,说:“我还得修炼,不够格呵。”心里暗说:“我能参加这鱼龙混杂的团体吗?什么主席、副主席、理事一大堆,你争我夺,要的是名头,名头可以提高润格,钱哪钱!”但他表面上与这些人相处得很好,客客气气的,嘴巴又严,决不妄议此是彼非。

     

        一些篆刻家常在静夜,一个人悄悄独访金家。他们之所以不去印坊,是怕别人看见有损自己的颜面。闲谈之后,来访者掏出备好的或铜或玉或水晶或翡翠的印材,请金玉石代刻送给某位领导人或著名企业家的名章。按规矩,边款要刻“某某先生雅正,金玉石刻于×年×月”,但“金玉石”只能换成这个篆刻家的名字。

     

        金玉石说:“我这是‘捉刀’啊,无名——但不能无利!”

     

        来人忙说:“金先生只管开价。”

     

        “你有难事求他们办?”

     

        “正是,只不过……”

     

        “你放心,我不说,没有谁会知道。”

     

        但这些事瞒不过金鼎铭,他对儿子说:“你爷爷给我起名鼎铭字遵古,就是要我不忘古训。这种代刻是让无能者扬名于世,你不能干!”

     

        金玉石说:“爹,他要这个虚名,谁管得了?我并没有白费力气,艺有所值,于心无愧。你常说慈禧太后的不少书画,都由内廷的女官代笔,不也是一种文化遗存吗?将来自有公论。”

     

        金鼎铭鼻子“哼”了一声,一甩手走了。

     

        有一天近午的时候,遵古印坊的店堂里,忽然走进了一个陌生人。斑白头发,短髯一把,窄长脸,小眼睛,大概六十来岁的样子,一手提一个大旅行包,一手持一把折扇。当时,金玉石坐在柜台里,正清闲地翻看一本《齐白石印谱》。

     

        “请问,你可是刃之先生?”

     

        金玉石听到有顾客称他的字,便猜测这是个腹有诗书的人物,忙放下书,站起来,拱了拱手,说:“正是敝人。”

     

        “刃之先生,久仰久仰。我从外地前来叩访,想麻烦你奏刀刻印。我小姓胡。”

     

        “胡先生,幸会幸会。要刻什么印,只管吩咐。”

     

        客人望了望楼上,说:“可借个安静处说话?”

     

        “行。请上楼!”金玉石朝楼上喊道:“婕英,你来店堂照看吧。”

     

        楼上脆亮地答道:“好咧——”

     

        在窗明几净的楼上会客室,金玉石与客人抽烟、喝茶,东南西北地聊了一阵后,客人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很古旧的长条形锦盒,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发黄的宣纸折子。

     

        金玉石说:“这是清代的专用奏折,是北京宫里造办处所制。”

     

        “好眼力!这是先为湘军名将后为钦差大臣彭玉麟的奏折,我从古玩市场高价购来的,也请专家看了,是真品,而且是专折密奏。”

     

        金玉石展开奏折,细细看完,说:“果真是个好玩意儿,是他巡视湖南时写的奏折。”他曾看过不少彭玉麟的书画原件,对其行笔十分熟悉。

     

        “先生让我刻彭玉麟的印章?大臣呈送皇帝的奏折,是不能钤印的,这是规矩。”

     

        “我自然明白。这个锦盒是装专折密奏用的,真是老东西,可惜不是彭玉麟的原物。按古制锦盒装上专折,盒上要贴一纸条,钤上‘彭玉麟专折’的印鉴,这叫封签。”

     

        金玉石明白了,来人是要他刻一方“彭玉麟专折”的印章,以便钤在一张白纸条上,再去作旧,然后黏贴在锦盒上。有奏折,还有同时专用的锦盒和封签,定可卖一个好价钱。金玉石马上想到来人自称姓胡,却不披露名字,当然是对他存有戒心。

     

        见金玉石久久沉吟,来人说:“价钱你只管说,不必忌讳。”

     

        金玉石淡然一笑,心想,刻这个印有何难,他在博物馆见过原件,而且记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刻得不露马脚。可他不能刻,文物是历史的实证,伪造文物等于伪造历史。

     

        “哦,胡先生,恕我直言,你应该不姓胡。这个印我刻不了,抱歉抱歉,你另请高明吧。”

     

        来人一愣,随即平静地说:“刃之先生,打扰了,告辞。”飘然而去。

     

        金玉石走下楼来,对妻子说:“中午不吃什么盒饭了,要饭馆送几个好菜来,还要来一壶热黄酒!”

     

        “又接一单好生意了?”妻子问。

     

        “退掉了一单坏生意,高兴!”

     

        聂鑫森 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等。写作之外,亦在多家报刊刊发国画作品,并为书籍设计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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