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船只逆流而上,体悟到了原始之力如风。没有忧郁、迟疑、张望、返顾、忧伤,数十条船工汉子将力量急聚于一点。那股力量带着石头的硬度冲浪而出,遇礁而生花起浪,生命张扬。
澧水,一段水的名字,我就从这里被一条小舟渡到河中,感受到河流的呼吸。也因此,一种声音,一段旋律,始终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澧水船工号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直接阐释生命的歌曲,让人越过高楼林立的现代情境,体悟到澧水河上船夫张扬的生命力。
会号子的人不多了。我想,我会在一个虔诚的上午,晨光移至半山时,请船上的那位老纤夫、老水手、老船长唱出船工号子。我想我会控制不了自己,会跪倒在号子的声音里,因为生命的悸动,因为在孤独的河流上,人所生发的力量与水相溶,因为生命的长叹是天籁中的一种。
号子,契合着老船长的生活历程。年轻的时候,即使寒冬,他们也是赤脚湿身地拉纤拖船。号子声声,蓬勃地表达着船工生命绽放时刻的喷薄之力,也深含其苦,但绽放出来的果实是粗糙、鲜甜的,果汁饱满,极具生命张力。河水清澈见底,声调在水流中起伏,一声声,一句句,忽而悠长,又骤然而断。
“幺妹子”“我的哥”“攒点劲”,原始的澧水号子,如山歌,没有固定的唱本和唱词,多数是即兴而起,随机而唱,当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联想到什么,就唱出来,用当地话说,这是一种“见人头”的唱法。尤其是看到漂亮的姑娘会唱得更得意,更恣意,“情姐出来洗衣裳,双脚撂在石桥板上”,唱女子的穿着、打扮,唱衣服的颜色和手上拿的伞,“远看大姐穿身蓝,左手拿的青阳伞,右手拿的百折扇,走一走,摇一摇”。
澧水船工号子从明朝开始形成自己的调调,号子一开口,浓郁的常德口音就奔涌而出,在白花花的水浪里循着水上之路,冲出浪花,绕过礁石。是要有些吼声的,船才能过暗礁。船工们来自澧水沿岸各个民族,澧水号子就带有各地口音,但以常德口音为基调。比如开场一大段,以及流淌于整个号子声里的衬词,大量密集地使用常德方言,也只有方言才能表达出澧水号子的某些深意。号子里还使用苗族、土家族人日常的吼声、象声词。河流里流淌着的似乎是澧水岸上的一景一物,每一滴水里都是湘西的味道。
嗨、佐、嗬、吔、沙、哟、咳、啊、哎、哪、啦、啰、咿、呀、哦、喔……具体的字只能微弱地表达出船工的心声,更多的是从胸腔里从灵魂中冲出的声音。具体的歌词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和声,那些谁也不知道出自哪些七魂六魄的声音。船工号子是不需要其他器乐来配合的,因为已经有湍急的流水声,水浪冲击礁石的声音,铁与石子发出的摩擦声,竹竿碰撞的清脆声,船工大口大口的呼吸声,风声……所有声音,似乎赶了几千年的山路水路而来到此刻。
与很多“神灵之河”一样,澧水地理学上的源头很难断定。史书记载,澧水源自桑植,源自湘西北的深山之中,流经常德的石门、澧县、津市、安乡等地,入洞庭湖,全长1000多公里,滋养了近1800平方公里的土地。老船长与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澧水上游,那里滩多、水急、浪大、暗礁多,而中下游水流平缓,水域开阔。如此复杂多变的河流,其船工号子的声调自然坎坷、丰富,慢慢地形成了“数板”“高腔”“平板”和“三吆台”等多种板式。
“数板”是在准备迎接风浪险滩的时候唱的:“乌云起哦,呦呦呦,狂风来呀,啊哈哈,紧摇橹儿,喔喔喔,敢上前哪,嘿啰,啰嗬。”号子声声,生命里那些长长短短、起起伏伏、不为他人所知的痛楚充斥其间,哦、呦、啊、哈、喔、哪、嘿、啰、嗬等声音或跃出水面,或沉进水底,无声无息……
澧水上游滩多水险,船从山底冲过,两岸高山密林,满眼是绿色。“高腔”出场,船长与船工们齐心合力,唱起号子,闯滩夺险:“船怕号子得,马怕鞭哪得,不怕风浪得高又高啰。”高亢的领唱,如立船头的舵手,齐声浑厚的合唱,显示了众人的齐心协力。每次“高腔”起,自是有一番搏击。
顾名思义,“平板”的“平”字,道出了这一号子声调是在风浪搏击过后唱的。
“三吆台”是在船出今天的澧县、津市之后,进入安乡、沅江、洞庭境内的平原地带之时,风平浪静,轻摇橹,缓声而唱的。
《吕氏春秋》记载有“劝力之歌”字样。“劝力”二字,是对劳动号子,尤其是船工号子的贴切阐释。
如今,大部分的船长、水手对于澧水船工号子完全陌生,声调都不会哼唱,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听过。偶见一些老船工,以及性格爽朗的中老年水手,他们只要开口打出号子,虽只有简单的五六个词,那笑容的皱纹里,便立即流淌着生活的酸楚。在这号子声里,我总禁不住泪水奔涌,因为号子的节奏就是劳动用力的节奏,其悲其苦,自含其中。每当此时,我会联想到一位网友在博客里写到的:他读小学时,“一位教音乐的老教师,姓杨,听说他曾经专门收集编纂了一本民歌集子,却不幸在‘文革’时给人烧了。杨老先生在音乐课上给我们说起了澧水,还给我们唱了一段澧水船工号子。时隔多年,我已忘记了他的声调音色,但我至今也忘不了他最后老泪纵横泪涕齐下的神情,所以他仅仅唱了一段就唱不下去了。当时的我们都还懵懵懂懂的,胆小的竟跟着吓哭了。”我想,这就是劳动的伟大。
劳动才会产生号子。是号子里的力量,是力量里的沧桑,是历尽沧桑的劳动者,深深地感动了我们。
今天,船上都已实现了机械化,不再需要摇橹拉纤,那么号子也随之消失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澧水号子依旧高亢在澧水河里。倘若你离开两岸,告别那些飘扬的尘埃,静默地生活在澧水之上,安静地穿行于劳动者中间,用情感、用体力去参与船工的生活,用久静则明的冥想去探寻历史的脚步,澧水船工号子又会如飞龙在天,世界又回到从前的某个时刻。
(作者为《青年文学》杂志原执行主编,出版有《一个人的工厂》《梦语者》《通灵者》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