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真正的哲学家而言,哲学不仅是一门“很智慧”的学问,更是一种“爱智慧”的生活方式;“爱哲学”不是一句空泛随兴的抒怀,而是一种身体力行的诠释。这一点,在与哲学倾心交谈大半生的韩震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
这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学者,生命中处处是“沉思与追问”的烙印。历史与现实、实践与理性、人与社会、认同与价值……在西方哲学的视域里,他坚守马克思主义立场,一次次用锐利的探问逼近真理,以他山之石垒砌着助力中国腾飞的“精神跑道”。在他看来,哲学家不能只醉心于概念游戏,在解构与怀疑之后,亦该用积极的建构与信念服务现实。
一边治学,一边教学。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院长、副校长,到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党委书记,作为师者的韩震身份屡屡改变,不变的,是对教育真谛与价值的不懈求索。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青年教师高宁对这位师长做如是评价:“由西方哲学入马克思主义哲学,使马哲对西学的批判更加真实;从历史哲学到价值哲学,使价值观研究更为深刻;兼师者与学者,使理论阐述更接地气。”
为人、为师、为学,三种人生角色,在哲学铺设的底色中贯通为一。
哲学家的冷与热:在历史性与理想性之间保持张力
1999年末的某个夜晚,迎着新千年即将到来的微光,韩震提笔写下心声:“也许在新千年开始之际,中国哲学家们将不再满足于译国外哲人的理念,也不再满足于注释孔孟老庄……要记住:甚至连孔孟老庄的神韵,柏拉图与康德的魅力,也只有借助当代中国哲学2000新版本的太阳,才能闪耀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他是如此热切地呼唤着“当代中国哲学2000”,期待着与同道们一起“奋起创造无愧于新千年而又具备世界影响力的当代中国哲学”。
只有在哲学面前,他才毫不掩饰炽烈的情感。
这种在少年时期便因“对外部世界的惊奇”而起源的感情,使他甘愿成为这门爱智之学的追随者、布道者。
“韩老师为人沉静,但只要谈起哲学问题,便滔滔不绝,神采尽显。”不止一位学生有此感觉:他对哲学有强烈的使命感,这令他的学术研究不仅有理论深度,更有现实关怀。
哲学家固然要仰望星空,但,韩震并不以“专心观察天象,却掉进现实之井”的泰勒斯自居。在他看来,哲学既然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灵魂,就必然无法脱离这个时代与民族的具体实践;哲学工作者所肩负的,便也不只是探问自己内心世界的使命,更有“创造新社会的理性责任”。
在这种责任的牵引下,韩震的学术研究从18世纪法国哲学起步,逐渐向着西方历史哲学聚焦——他渴望从对历史发展经验教训的哲学思考中,探寻属于这个时代的思想武器。
1991年,33岁,韩震捧出了40余万字的著作《西方历史哲学导论》。这是国内第一部系统研究西方历史哲学发展的著作,一经问世便引起学界广泛关注;此后,《20世纪西方历史哲学》等专著接连问世,上百篇论文索隐探微,同行们评价:“清晰勾勒出西方历史哲学的逻辑发展线索”“提出了诸多有启发性的创新观点”“拓展了西方历史哲学研究的领域”。
所获成就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对历史哲学的分析和考察,使韩老师形成了一种历史性思想。在他看来,人和社会是历史性的存在,但如果不用理性引导历史发展,就无法超越历史和现实。”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副院长吴玉军曾是韩震的博士生,他对老师的研究理路十分推崇:“他秉持历史唯物主义,主张在历史性和理想性之间保持张力、达成平衡,从而达到一种‘实践的理性主义’,引导人类走向光明。”
“历史性思想”贯穿至今。数十年来,韩震的学术视野不断拓展,几乎每项研究,都最终指向他身处心向的中国——
他研究西方政治哲学,对其人权、正义、公平等理论进行批判性考察。因为,在经济全球化和信息网络化的今天,“要在政治上获得主动权,就必须加强对世界政治及其理论意识形态的研究”。
他关注历史传统与文明演进,主张对传统既不故步自封,亦不陷入虚无主义。“我们的传统应该是开放和不断创新的;我们的历史应该是面向理想而不断进取的。”只有这样,人才成其为人,社会才能体现文明的创造力。
他深思文化认同与价值追求,寻求中华文明的归属感与向心力。近年来,考察古今中外价值理念与价值实践、倡言今日中国的价值自觉与价值自信、探寻高扬价值观旗帜的实践路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与践行,成为他心之所系。
用冷静的哲理之思,圆热切的家国之梦,他将学术旨趣与学者职责统合为一。
教育家的厉与温:用深沉之爱培育有价值的人生
韩震培养的每位研究生,都对导师的“读书会”记忆犹新。
频率一周一次,固定在周六或周日;议程有二:一是询问每个学生的学术进展,二是师生围坐,一字一句地读书。黑格尔的逻辑学、康德的三大批判、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一位位哲人艰深而精妙的思想,点滴充实着学生们的知识谱系。
不但读书,更要“批判”。
“韩老师提倡学术批评,几乎所有同学都在某个学术问题上‘批判’过他。有一次,我认为他对康德某思想的解释不具完整性,和他争得很激烈。但老师自始至终兴致很高,没有一点儿被冒犯的不悦。”2005级博士生、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副教授吴晓云回忆。
一句“提倡”,难以形容韩震对“批判性对话”的执着。在他眼中,这非一般教学方法,而是回归哲学本质的必需手段。
哲学从来不是功利世界的宠儿,研习哲学也没有捷径可走。随着市场经济兴起,很长一段时间,追求金钱的声音压倒了哲学家的独白,这个清冷的学科似乎更加冷门。哲学何为?哲学教育何为?韩震有自己的判断与坚持。
“哲学教育的危机,首先是教育方式的落伍。只有把转述教条的哲学变成不断自我扬弃的哲学,把死记硬背的哲学变成引导自由思考的哲学,才能让哲学回归哲学,使思想彰显魅力。因此,真正的哲学教师必须培养自己的批判者,用智慧的乳汁哺育自己思想的掘墓人。”他反思,自省,深挖“病灶”。
于是,在他的课堂上,“挑衅性阅读”“诘问式争论”深受鼓励,“不带头脑”而来的学生,则可能受到严厉批评。
“不少学生在他面前哭过鼻子,但多是自责与羞愧,而非不满,”吴玉军感慨:“因为我们知道,严格背后,是爱和期望。”
爱越深沉,越难言表。吴晓云心里珍藏着一件小事:一次读书会上,韩老师发现她情绪低落,询问之下,得知她一位亲人刚刚去世。几天后,她接到了韩老师电话:“晓云,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你拿去看吧。”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令她看到了老师很少表露的细致与慈爱。
从不轻易表扬学生,却把他们的毕业去向一一记录在博客中,为其加油打气;从不利用职权为学生“开绿灯”,却在最忙碌的时刻为他们精心修改论文,为其学术之路默默护航;很少“麻烦”学生,却在每个新年或毕业季把学生们邀集起来吃顿便饭,听着大家的成长与收获,笑得无比舒心……爱是教育的灵魂,是师者最宝贵的付出和最丰厚的收获。韩震享受着这种幸福。
2012年8月,在北京师范大学学习工作了30多年的韩震被赋予新的使命——出任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他开始审思自己新的阶段性定位。
一个令许多人惊讶的决定由此形成——就职演说中,他郑重做出了“三不”承诺:任职期间,不再做外国哲学的学术研究,不再申请自己原有学科专业的研究课题,不再谋求与教学相关的个人荣誉。与之相应,所有的精力与心血,都将倾注到北外的整体发展与人才培养之中。
很少有学者安于这样的牺牲,他却认为值得:“个人的学术总有机会拾起,那么多学生的成长耽误不得。这几年,我可以用更多时间研究高等教育规律,为中国的人才培养做些实事。”
的确有大大小小的“实事”等着他。大到制定全校发展战略,小到邀请学生代表共饮下午茶,听大家倾诉学习生活的苦恼。食堂菜价、自习室座位、澡堂开放时间……往昔盈满于心的精神追问、哲学之思中,多了这些满是烟火气息的事务,他对教育事业的爱与悟也逐日加深。“什么是好大学?无疑要有大视野、大胸襟、大格局、大平台,但学生的成长永远是最切近的目标。”在他看来,再细琐的事,只要关系学生利益,都不再是小事。一贯的严厉与宽爱,在这里延续——严,要求自己;爱,洒向学生。
跋涉者的苦与乐:艰难岁月里,窥见智的光
按照历史哲学的观点,人是一种历史性存在——只有反观历史,才能认识自己;只有借助历史,才能走向未来。
40年前,当高中毕业生韩震带着单薄的行李,以一名知青的身份“上山下乡”时,他并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书写着一段通向未来的“个人史”。
行李中精心包裹着几本书——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周一良、吴于廑主编的《世界通史》。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精神食粮。
此时的韩震,正处在求知欲旺盛的精神成长期。然而,那场砸碎一切的浩劫仍笼罩着中国,他只好求助于历史,翻阅能找到的历史读本,从中寻找人类演进的大轨迹,尝试着解开心中谜题。
这种迷茫与渴望,和他的成长直接相关。
1958年出生的他,未满周岁便与三年自然灾害迎面相遇。父母忙于工作,他被送回山东阳谷县韩洼村老家,在一日三餐咸菜下饭的清苦中度过童年。6岁入学堂,在三个年级组成的复式班里崭露头角;二年级时“文革”风起,读书让位于“运动”,几经辗转,他才得以读完初中、高中。
两年艰难劳顿的知青生活后,又是工厂做工的历练。1977年,他终于迎来恢复高考的喜讯,并如愿考入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现聊城大学)政治系。
生活的河流拐了道弯,原本涓细的水流变得丰沛,直至波澜壮阔——爱书人游进了书的海洋,韩震尽情吸收养分,对心仪已久的历史学了解日深,并开始由此走向哲学。
“大量阅读历史后,自然会产生对历史本身的追问。历史是什么?人能否认识历史?这些思辨已超出了史学界限。我渐渐感到,只有哲学才能从根源上满足我的内心。”韩震说。
大学毕业,决意深造的他把视线投向西方哲学。又是一个“历史性存在”的明证——和改革开放初期的许多青年一样,他对欧美哲学思想和社会思潮产生了浓厚兴趣,立志“发现西方社会近代以来突飞猛进的文化基因,找到使中国摆脱贫穷落后状态的文化改造之路”。
北京师范大学成了圆梦之地。1982年,他在此攻读哲学硕士,从此一待就是30年,完成了博士、教师、教授的步步攀登。
有了兴趣、动力和艰难岁月中磨砺出的坚韧,韩震很快步入了学术研究的自觉自如之境。
还在本科阶段,他便在《江海学刊》发表了论文处女作。硕士毕业论文《法国唯物主义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起点》,大胆提出与当时学界主流说法不同的观点,不但刊发于《中国社会科学》,还连续两年被《中国哲学年鉴》收录介绍。
随着对西方哲学探究日细,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也逐渐深透。在研究黑格尔、法国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他深入探析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学理基础,并把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追溯到近代意大利哲学家维柯那里。在这种贯通的视域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愈发鲜明,也成为他心中不移的磐石。
上世纪90年代至今,他多次去海外访学、考察、合作研究。和最初选择西方哲学时的“师夷长技”心态不同,他用全球视野更加平等、更为广阔地考察中国问题和国际问题并得出结论:“唯洋是举”和“故步自封”统统要不得。因为,民族文化没有优劣之分,健康的社会应有文化自信,敢于包容、吸收外来文化,在保持特性的基础上壮大自身。
“书呆子”的俭与丰:唯一方书斋,却心有天下
韩震善于自嘲。关于自己过去“不修边幅、不会生活”的真实故事,他信手拈来,从不讳言。
曾经有同系教授半开玩笑地告诉学生:“想一眼认出韩震老师?咱系里穿着最不讲究的那位便是。”
的确不甚讲究。年轻时,韩震一头扎在教研当中,忙起来常常一学期不出校门,更谈不上花心思打理自己。夫人梁侠包揽了家务,以至于儿子“一口咬定”:“我们家的钱都被妈妈花了,爸爸从来不买东西。”
何止不买东西,甚至常身无分文。直到有次外出,自行车骑至半路车胎瘪了,他在修车摊打气后一摸口袋——空空如也,顿时又惊又窘,这才养成了出门带钱的习惯。
工作之外的生活,被他过成了“极简主义”。只要没有公务或活动,他每天晚上必定雷打不动地在办公室读书、写作。他在北师大的办公室位于主楼八层近拐角处,学生们每次夜晚路过,几乎都能望见那团温暖的灯光。
即便今天,韩震还是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没什么可动摇的,我觉得我本质上还是一个‘书呆子’。”
安于清简,不役于物,这是古今中外哲人共有的境界。正如柏拉图所言,“胸中有黄金的人,是不需要住在黄金屋顶底下的。”那么,什么是韩震的“胸中黄金”?
“是正直的操守,光明磊落,严格自律。”在致公党中央工作的韩震弟子孙宇鹏深有感触。“韩老师常对我们说,学术要严谨,思想要正派,他自己从不争名逐利,荣誉来了总是推给一线老师,这对我教育很大。”吴晓云亦有同感。
“有担当,讲奉献,这是韩老师特别强调的一点。”吴玉军回忆,“他常说,学者要有公众关怀,做事情不要总想着自己,遇事也不要推脱责任,要为社会、国家服务。”
“他是个有坚定信仰的人。也许从不挂在嘴上,但都表现在平时的工作中。每当社会上出现大是大非的讨论,韩老师都会主动、及时地发声。他的文章学术与时政相结合,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孙宇鹏说。
而韩震最看重的,是帮助广大人民,尤其是年轻人养成堪比黄金的可贵品性。为此,他积极承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任,十年辛劳,先后主持、参与了三本教材编写,并作为咨询委员会中的“年轻力量”,为几乎每本教材的编写献策把关;他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落地生根不遗余力,既撰写理论文章,又编写大众读本,还亲自给学生开思想政治理论讲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应该像盐一样,调在各种佳肴里让大家吃下去。如果直接吃盐,效果一定不好。”他提出的价值观教育“盐论”,在教育界不胫而走;他还把关切的视线投射到基础教育领域,作为组长带队研制了“历史与社会”“思想品德”两个国家级义务教育阶段课程标准,主持开发了《历史与社会》《思想品德》实验教科书,让科学的认知与美德的种子在孩子们心中扎根……
更多的行动,还在路上。“我曾经把西汉贾谊的话送给学生——‘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惟义所在。’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鞭策与提醒?”韩震说。
作为思想者,他对价值的追问不会停息;作为实干家,他对真理的探索亦无止境!(本报记者 王斯敏 杨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