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红,新疆艺术学院副教授,并非绘画科班出身的她,也没有超乎常人的禀赋异质,却用了18年的坚守,见证了一个奇迹。
在新疆克孜尔千佛洞,张爱红面对着龟兹佛教壁画,潜心临摹,绘制画稿近百余张。
18年,张爱红把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她崇尚的事业,不惧艰辛,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寂寞,向自己心中的艺术圣地前行。
农历羊年大年初一,记者在新疆艺术学院的家属院叩开了张爱红的家门。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雅致,抢眼的是几十幅成卷的壁画摆放在客厅的工作台上。张爱红笑着说:“没办法,应四川美术学院的邀请,4月份去成都讲学并做展览,要把几百幅作品都整理修饰一遍,要准备的东西太多。”
结缘
张爱红出生在新疆兵团第一师13团,曾在团属小学教授美术课。1982年,她第一次来到克孜尔。那时,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要从13团搭车到阿克苏,再搭车到拜城县。
石窟在拜城县东南,约60公里,一路颠簸,5天后,张爱红才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克孜尔千佛洞。
克孜尔千佛洞在今新疆阿克苏库车县内,库车历史悠久,史称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之一。唐朝设立安西都护府在龟兹,领辖龟兹、焉耆、于田、疏勒四镇驻军,是当时西域的政治、经济、宗教、军事、文化和商贸中心。
张爱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古丝绸之路上的佛教遗迹会和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关联。
洞窟中神秘的千年壁画,带给张爱红的内心极大震撼。壁画的艺术价值,甚至其中讲述的故事,张爱红并不了解,她只是情不自禁地被古代无名艺术家的精湛画技深深吸引。
女人特有的观察角度,让张爱红首先喜欢上了壁画中的佛手和佛脚。修长、丰腴、优美,风情万种,姿态各异,仿佛尘世间的造物,又有着脱俗的灵性。而这一切,只需要几根简单的线条。
几天时间,张爱红的速写本就画满了形态万千的佛手和佛脚。而一年后,张爱红和丈夫先后调入克孜尔壁画研究所。从此,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
用心
刚来时,儿子不过三四个月,丈夫上洞窟画画,张爱红看着儿子睡着了,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这一睡得两三个小时吧。她就放心地进洞窟去临摹壁画。
四个小时过去,张爱红匆匆往家跑,隔壁邻居冲她喊:“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孩子一直在哭呢。”
张爱红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家里,看到儿子小小的脑袋夹在床和火墙之间,已经哭累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儿子的小脑袋“移”出来,看着儿子满脸泪痕,脸上稚嫩的皮肤都被蹭烂了,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从那以后,上洞窟工作,夫妻俩就用竹篓背上儿子,“工作时,儿子不哭不闹,常常在他爸爸的背上睡着。这孩子可能是来克孜尔上洞窟年龄最小的人了。”张爱红笑道。
“专家学者把克孜尔石窟按年代、壁画风格分为早、中、晚期。主要指石窟建造、壁画绘制的时间。”话题转向佛窟壁画,张爱红显然有说不完的话——
“克孜尔石窟壁画,每一个洞窟都是一个风格、一个特点。相同风格的画面在其他洞窟里是不会出现的,即使有相同的内容,画法也不同。经过细心观察,克孜尔石窟还真没出现过造型完全一样的洞窟壁画。古代画师们绘画,都有一个画稿做参考。由此,可以看出古代画家在作画时颇具创新意识,他们可以根据不同洞窟里特殊的墙面条件进行自由发挥和再创作。比如克孜尔7窟、13窟、163窟都有‘佛度善爱’的内容,首先是洞窟大小不同,其次是每幅画的人物造型、构图不同。还有每幅画的色彩构成也完全不同。因此,每幅画给人的视觉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1994年,画163窟的“佛度善爱”,材料都准备好了,但张爱红每天来后,只是静静地坐在佛像前,细细观看,用心观察每一个细节,心里不断打着草稿,甚至每一块颜色都构想着该如何调制。
到了下班时间,张爱红就回家休息,第二天上班,再钻进洞窟接着看,渐渐地,她感觉墙上的壁画不再那么陌生,内心开始感受到了画面的轻松、惬意,同时也能感受到古代画家在创作壁画时的仰慕、敬重、虔诚和驰骋。
用心读画的过程用了12天,这幅“佛度善爱”从开始起稿到全部完成用了近四个月。
整个绘制过程,张爱红的精神都处于一种激动和感动之中,与画中人进行着没有语言而胜似语言的沟通。她告诉记者:“每当在关键时刻我都能得到启示,在画完这一步时总能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画,从头到尾都非常顺利,好像有人无形中指挥我。”
对于张爱红来说,画画的过程是一次心灵上的享受,喜悦、轻松和舒服。
特殊的石窟壁画,特殊的地理环境。画壁画时,张爱红没有人教授,更没有可以参考的依据学习,她靠的是自己不断的积累。
张爱红告诉记者,用心画得多了,自然会产生很多经验办法。对待壁画上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画面,她从不将就敷衍了事。
在自然光照下,石窟壁画在不同时间段里会出现不同的色调:早晨偏冷、中午偏暖、晚上又偏灰。在做到人物形象准确的同时,张爱红对每一块颜色都要调准确。她经常和自己较劲,不准确决不罢休。“在洞窟里画画与在自然光线下画画是完全不同的,很容易画得太新,人的眼睛在不同光源条件下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东京艺术大学教授佐藤一郎这样评价张爱红的壁画作品:“鉴赏她的作品,我感到撑了超过一千两百年岁月的壁画似乎复苏过来了的那种错觉。”
对此,张爱红说,现存的壁画已不是古代当时的状况,经过上千年磨砺,表面已经面目全非。壁画表面的斑驳是壁画的年轮,是壁画的沧桑,它们记录下了岁月留给克孜尔石窟的历史痕迹。残破的壁画就像一个历尽沧桑老人脸上的皱纹。因此,壁画的破损在绘制时不能没有,不能画得太多,也不能画得太少。否则,壁画的面貌体现不出来,准确把握壁画的岁月感和沧桑感是关键所在。
无悔
张爱红对绘制壁画的工作要求相当苛刻。在克孜尔工作时,由于没有相机,画画起稿,她都是靠目视。画163窟“佛度善爱”时,光起画稿就用了一个半月时间。
“那时真不敢画太大的画,画一张画还真不容易,稿子起不好、不准确,会影响整个画的效果,每画一步都不能失败。”张爱红说。
当时,购买绘画材料很不方便,要用的纸、笔、颜料都要到800公里以外的乌鲁木齐去购买,数量又有限,他们常常担心突然间没有了颜料怎么办,因此,画画时就尽量节省。
尽管如此,危机还是会发生,颜料不是马上能买回来,有时要等上半年时间,而画画到一半又不能等,张爱红就尝试着自己调制颜色。她用剩余的颜色进行配比,经常缺的是土黄、土红,她就用大红、深红加赭石、深褐色调出近似土红的颜色来用。
一次,张爱红发现,大雨过后的河边淤泥,去掉最上面杂质部分和最下面粗泥部分,中间是精细的胶泥。这种胶泥经过多次水洗,沉淀后,剩下的泥就像巧克力一样很黏很细,加入适量的胶后就可以用,用它来绘制画面中的残破的墙皮部分,效果非常好。
壁画中的石绿,在同一个墙面有的地方偏黄,有的地方偏蓝、偏白。张爱红想,古代画师们为何不用一样的颜料呢?后来她发现,这是古代画师自己在加工制作颜色,所以每一次做出的颜色都不一样,这样画面感就更加丰富了。
绘画时,张爱红曾经很纠结,因为壁画中的蓝色非常好看,而她自己绘制出来的颜色总没有壁画上的蓝色那么透亮,闷闷的。经过多次的调制试验,她终于用水粉色调制出了壁画上矿物群青色的效果。
张爱红发现,线条在克孜尔壁画中非常重要,是壁画的主要造型手段。单线平涂是壁画绘制的特点,古代画师的造型能力非常强,壁画中任何造型都是经过一条线来完成的。
在克孜尔壁画中,主要颜色有群青、石绿、土红、胭脂、赭石、朱砂、白、黑以及各个颜色之间的调和色。古代画师非常懂得色彩原理,每一块颜色间的构成、搭配,处理都非常到位,使人看后很舒服。现在洞窟里的壁画颜色不是当年画好时的样子,经过上千年的磨损,壁画表面增添了许多的内容。因此,准确再现是关键。
初见佛画,许多人会觉得,画中的佛像千篇一律,但看多了,又会发现佛的表情、动作其实很丰富生动,佛、供养人的表情动态以及服饰更是多姿多彩。张爱红说,佛画不是呆板规范的模式,从其丰富的表情上,能让人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敬重、虔诚、喜悦、痛苦和快乐。
张爱红为心中的事业奉献了青春年华,克孜尔千佛洞也成就她。多部专著相继出版,中央电视台做个人访谈,中央美术学院特邀她到学院为大腕云集的高级研修班做讲座,日本东京艺术大学为她举办个人壁画展……
经常有人对张爱红的坚守很好奇:18年,一个人在洞窟里没人说话,着急吗?寂寞吗?后悔吗?张爱红说:“临摹壁画就是为了让祖国的宝贵文化遗产能够传承下去,能够向世界传播人类文化遗产是我内心的追求。作为中国人,我自豪、我无悔。”
(本报记者 蔡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