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癯坚强的躯体,携带着黄土高原上梨花和野艾的气息,走过了85年的生命历程,静静地躺下了,躺在了她所挚爱的人民中间。
刚刚辞世的刘力贞,令我想起了她的父亲刘志丹。
那年我6岁,在故乡延安。一天,母亲突然牵着我的手,急急地直奔南关街,那儿早已站满了群众,一片寂静肃穆的气氛。当载着刘志丹陵柩的马车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仰头看见母亲正用手揩着眼泪。此后的一连好多天,延安的大街小巷,山山洼洼,到处都沉浸在悲戚之中,仿佛一大片煤炭似的乌云落到了宝塔山上头,浑不见一丝天日。在万人公祭大会上,一首为哀悼刘志丹而创作的歌曲流传了出来。那首曲子由陕北民歌改编而成,它深藏于苍茫高原不知多少年了,攒足了人世的浓重悲情,在当时一奏响,居然那么合时合拍,催人泪下,好像是专为一颗大星的陨落而准备的。后来,此曲成为我国的经典哀乐,沿用至今,为一辈辈英烈壮怀送行。儿时的我还无法完全明白那种大哀恸,长大后才知道,刘志丹以他33个春秋的短暂生涯,出生入死地为老百姓谋福祉,在他壮烈牺牲之后,主要遗物却只是随身穿着的蓝大衣和大衣口袋里的几份文件和几支纸烟!
我那早逝的父亲曾在刘志丹身边工作三年多时间,母亲与志丹伯伯的夫人同桂荣也结下了深长情谊。即使在极左的年月里,在母亲遭受到不公待遇的时候,同妈妈每回来延安都要到我家看看母亲。在我过满月的时候,她专程前来我家道贺,并且送给我一双亲手做的老虎鞋。1983年,我为此写了一篇题为《老虎鞋》的散文,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在那篇散文里,我还应写上一个孩子,那就是当年拖在同妈妈手里的宝贝女儿,六七岁的小真娃刘力真(后改名刘力贞)。
多年来,尽管对力贞一家怀着亲近的感情,我却因种种原因未能登门拜望。直到2011年夏天,儿子陪我和老伴回到西安,我心想我和力贞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再不相见恐会留下终身遗憾,于是我们叩响了力贞的家门。力贞和他的老伴张光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忙着做鱼,又搬出珍藏多时的陕北米酒。在志丹伯伯和同妈妈遗像的慈祥目光下,我们聊了很久。
告辞后,儿子不解道,刘阿姨不但是刘志丹的孤女,又担任过陕西省人大副主任,而张伯伯曾是《陕西日报》总编辑,他们怎么住着那么个黑黢黢的房子!的确,力贞一生俭朴,甘于清贫,始终在为人民做实实在在的事,她的两个儿女也都从事着极为平凡的工作。在旁人看来,这与他们的身份地位并不协调。而力贞曾担任过的省人大副主任一职,也是由群众联名推举从而高票当选的。
我一路上思绪万千,心想,崇高、献身、公而忘私和一尘不染等久违了的美德,我又在这儿重温了。我想起了浩茫壮阔的陕北黄土高原——那是一片长着糜谷飞着百灵子雀雀的地方,那是一片腾跃过猛虎的地方,那是一片无论晨昏都燃烧着夺目霞光的地方……我想,打那儿走进历史舞台的人们,从伟大的英雄刘志丹,再到同妈妈,以及刘力贞张光夫妇,他们谁不是一块成色绝好的真金子、一块透明无瑕的真水晶!他们谁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稀有元素!
而现在,当我听到那首创作于1943年的哀乐再次响起的时候,力贞,请让我以咱们的乡音喊一声吧:苦命而不辱使命的大姐啊,你将是永生的!你将在春风吹拂的树木上发芽,你将在酷热夏天的河水中溢出缕缕清凉,你将在高亢悠扬的信天游中,成为一个最灿烂的音符,年年月月,伴着这片山河上的代代好儿女们。
(作者为散文家、陕西省作协前副主席,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刘成章 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