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别小瞧了这些铁家伙,它们与柔软的田野情意绵绵。乡间有怎样的风流韵事,它们就和土地有怎样的缠绵。
抡锤子的手臂,臂膀上凸起的肌肉,铁夹子,烧得通红的铁家什,铁锤以及沉稳的铁砧,总觉得这一切适宜用版画来表现。
那么,铁锤与铁砧的撞击,火辣的铁具放入水中的声响,不停拉动的风箱,这一切又用什么来传达?即便声响可以传达,那么炉子里升腾的火焰呢?蓝色与橙色的火焰,尽情舞蹈的火焰。被火焰传唱了几十年或几百年的简陋的铺顶,几张大汗淋漓的黑脸,在他们的呼吸前蹿来蹿去的火星,这些又该怎么表达?
其实表达从来与铁匠铺无关。
表达是我们的事。
现在看来,我们的表达也不重要了。铁匠姓甚名谁,几十年打了多少铁家什,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赵钱孙李和周吴郑王没什么区别,几十件和几百件也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他手中铿锵的铁锤声,曾经响彻乡村的春夏秋冬,响彻父辈们的早晨和黄昏。
铁匠铺的一切都和逝去的时间同在了。
承载了铁匠铺的那段岁月,也铁一样坚硬,难以风化。即使风化了,我也不会忘记那些铁家伙们兴冲冲地走出铁匠铺的样子。这个是镰刀,那个是锄头,这个是铁锹,那个是铁犁,这个是铁铧……一个个膀大腰圆地走出来,去奔赴田野的约会。别小瞧了这些铁家伙,它们与柔软的田野情意绵绵。它们与田野里的庄稼关系暧昧。乡间有怎样的风流韵事,它们就和土地有怎样的缠绵。它们知道怎样去疼爱庄稼,这一点颇像乡间的男人。柔情时,它们会小心地斩断庄稼身边的一切杂念,而粗暴的时候,又会像一个男人将他的女人放倒在天地之间。比如秋天,这些铁家伙就是最严重不过的暴力。
走出铁匠铺的还有铁掌。
铁掌走到了斜阳下的马桩前。钉掌是铁匠的又一个营生。这时候,铁匠显得很神气,他让人把马或骡子拦腰拴在桩子上,捆住四蹄,他自己则把要钉的蹄子提起,起掉磨损的旧铁掌,然后噌噌削平蹄面。这个过程,马或骡子会痛苦,脖子会扭动,蹄子会扑腾。铁匠瞪着眼让帮忙的人把它们抓牢,一使劲儿,新铁掌便钉在了蹄子上。骡子或马穿上鞋子,又该去拉车或耕地了。
骡子和马总有做不完的活儿。铁匠便总有打不完的铁,打不完的农具,打不完的营生。于是,我们看到的他,便总是抡着铁锤,在单调的撞击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候,我喜欢到烟火缭绕的铁匠铺玩,看大铁匠和他的徒弟们叮叮当当,看飞起的火星怎样落在他们臂膀凸起的肌肉上,看他们脸上的汗如何铁砂似的滴落。打完铁,大铁匠甩着臂膀出来了,他的几个徒弟也甩着臂膀出来了,他们就好像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他们也是一群铁家伙,就像他们打造的农具。
我很想摸摸他们手臂上的疙瘩肉是不是铁做的。这是我最柔软的心事,从那时一直蔓延到现在。
乡村画家
总觉得他们就是乡间的徐悲鸿或者梵高。人们叫他们油漆匠。
奔走在乡村的红白喜事间,步履匆匆,腰和腿间缠绕着浓烈的油漆味。从这家出来,又赶到另一家,开门的人笑脸相迎。
总觉得他们就是乡间的徐悲鸿或者梵高。
人们叫他们油漆匠。
他们带来的工具很多,铲子,泥粉,油漆,砂纸,当然还有排笔。这也许是最劣质的画笔。他们像锄田或抓粪一样干活,或者,他们上午还在锄田、割秋或拾粪,下午就被带着烟酒的东家请来了。
这一家有个要结婚的儿子,家具已经打好了,一对镶着镜子的立柜,像模像样地立在那里。他站在柜前看看,又绕到后面看看,打开柜门看看,又敲着木板看看,他终于说话了,他说这家具打得真好。他看到东家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他蹲下来调料,把泥子粉和好,然后一铲一铲地抹到柜面上,填平日子的坑洼或被岁月腐蚀了的木洞。他开始打磨,砂纸与柜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他知道东家的牙根会酸上几天或者更久。这尖锐刺耳的声音不会轻易跑掉,它们会持久地留在木器里,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冒出来,让主人大吃一惊。
上漆是一道重要的工序,一遍,两遍或者三遍,这就要看主人的光景和趣味了。一般漆成大红大紫或苹果一样鲜绿,这是乡间的流行色。然后,一枝红梅,两只喜鹊,三枝芦苇,会活脱脱地出现在面漆之上。他们好像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作画的空间,一只粗大的手在玻璃门上随意点染几笔,一幅小桥流水图就出现了。也许是听到了潺潺水声,看到了花开之姿,他们脸上渐渐有了春风走过的痕迹。这时候,他们会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接过东家捧上的烟卷、茶水和一大堆赞美。
要漆的还有墙围,炕围,地围,油布。兴样板戏时,墙围上画的是革命的李玉和或李铁梅,再往后,画的就是晋剧的折子戏或别的什么了。油布则是大红的底色,孔雀在其上开屏,蓝绿相间的翅膀。
也画宣传画,街头的主席台,跃进门,过街的标语等等,都会留下他们的丹青。
也画棺材。他们在棺材头上作画,左一笔,右一笔,于是棺材头就威严得让人有些害怕。他们也不放过材帮,在材帮上画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个人死了后,怎样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并不比这个世界享乐,你在这个世界里怎么劳碌,到了那边依然不得轻松。
我曾仔细观察过一个油漆匠的手,油漆深深地渗入了他的关节,皮肤,皮肤的皱皱褶褶,好像永远也洗不掉了。
漆也深深地渗进了我的记忆和乡村的皮肤。
老木匠
他因此有做不完的营生,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打造这个村庄。
坐在我空旷的童年里,一棵树从他怀里倒下了,又一棵树从他怀里倒下了。一只坚硬的手指挥着老木匠的手,那是队长的手,队长说这棵老头杨没用啦,老木匠就将这棵没用的树伐倒。
很多时候,我看到老木匠手指绷紧墨线,打在光滑的剥了皮的圆木上,然后顺着墨痕将老头杨锯成一块块木板,削刨,凿眼,开榫,做成盖房的椽檀,马车的辕子,家具的挡板。就那样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做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做着。他的凿子,斧子,锯子,锛子,刨子,角尺,墨斗……堆满了我空旷的童年。
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到老木匠的腿,就像看不到老头杨的根。老木匠的腿埋在了卷曲的木花里,木花是从刨子眼里冒出的,散发着清新的香味。老木匠的头上身上也沾着卷曲的木花,无论他走到哪里,一片木花会冷不丁地掉下,又一片掉下,暴露了他的行踪。所以说啊,在我们那个村庄,老木匠无法逃遁。
循着那一片一片木花,人们总是会在某一个地点找到他。人们离不开他。男人们离不开他,谁不削个锄柄锹柄斧柄?女人们也离不开他,家里哪离得开板凳锅盖啊。孩子们离不开他,做个弹弓手枪方盒什么的。老人们更是离不开他了,他们最终的归宿都需要他打造。村子里的畜牲也离不开他,驴啊马啊骡子啊羊啊都想着他,啃破了的槽子想着他,断了的马桩想着他,乡间路上的马车驴车也想着他。他因此有做不完的营生,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打造这个村庄。
徒弟们于是也有了做不完的营生。很多时候,我发现徒弟和师傅打量木头的姿势一个样,豁木头的姿势一个样,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一个样。所以,有时候他们从木匠棚里走出来,我以为是一片树林的几棵树走出来了,一篇课文里的几个句子走出来了。
慢慢地,徒弟们翅膀硬了,硬了便会从师傅腋下飞走。飞走了一个,还会再飞来一个。有时我看到老木匠坐在一截圆木上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半天不做一件营生。走了的,自然是另起炉灶了,这时候他们差不多也成了老木匠,一张口就会说出师傅说过的话,一走路身上也会冷不丁地掉下一片木花。
老木匠依然日复一日地忙活着,打些老式的家具或牲畜需要的东西。只是他不明白,营生怎么越来越少。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自己做的用过了几十年的木桶,一抽箍就会散架。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时间伐倒。那是最锋利的锯齿。
于是,他开始给自己造房子。那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归宿,人们叫它棺材。做好以后,老木匠忽然老泪纵横,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要去那个新家。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工具,这手艺,究竟传给谁?
而我,在十几年后才听到了他的哭声,看到了那颗苍老的泪珠。
光 头
在乡村,光头像西瓜地的西瓜,触目可见,挤满了我空旷的童年。
一颗光头,一颗光头,还有一颗光头。老年的光头。中年的光头。青年的光头。少年的光头。在乡村,光头像西瓜地的西瓜,触目可见,挤满了我空旷的童年。
这么多光头,剃刀功不可没。
光头让乡村的夏天凉爽,让晦涩的冬天充满了亮度。
一把剃刀,在一块荡布上擦一擦,锋芒毕露。剃刀行走在发丛中,斩草除根,剃刀总是很恶毒。剃刀像阶级斗争一样严酷,不把你铲除,誓不罢休。剃刀像敌我矛盾。剃刀能剃出最好的阴阳头。剃刀能剃出最好的有罪于人民群众的光头。剃刀出没的时代,想象总是寒冷。
然而,那只是一篇文章的时代背景,在乡村,光头像太阳一样温情,无比明亮。
同样在我的乡村,手推剪与剃刀并行不悖,它们同时行走在民间。手推剪清脆地行进在头顶上的杂草丛中,像镰刀行走在谷个子当中。谷个子归仓,切掉的头发和上泥,砌泥灶。在我朴素的乡村,光头和光头的妻子们总是牢记一个道理,居家过日子,没有无用处的东西。比如那从头上铲除的头发。
我记得有一天,一个成语从课本的第三十五或三十六页飘出来,逃出了教室,而我不得不去追赶它。我在队部的理发室逮到了这个成语。这个成语叫“心向往之”。我在那个北京插队生的身边坐下,洗了头,然后就听到了手推剪在我头顶上行走的声音。我挨得她很近,我嗅得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后来的很多个日子,我以为那就是北京的味道。
我没想到对面的镜子里又多了一个光头。
这个从小学教室逃出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北京女插队生的身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忽然忍不住笑了。
我离开了她和她的理发室,书包里又多了一个成语,叫“恋恋不舍”。我回到家,母亲问我头发哪去了,过年时泥灶还等着用呢。我于是又回到了队部的理发室,只为了找回自己的头发,只为了包回去供母亲和泥,抹在过年的灶上。当然,我更知道回到那里,也为了看一眼好看的北京。
很多年后,回望当年的笑容,我的心无比温暖。
我翻出一本画册,找到了一些老照片上的剃头挑子。一头是带抽屉的方凳,一头是坐着铜盆的火炉。这些挑子曾经游走在我的村庄里,游走在村庄的历史里,而我无缘一会。我真想走进照片里,在那黑白天地里的方凳上坐下,用铜盆里的水洗一洗。那也许是清时的水,泼水的也许是明时的手,但我知道我是无法走进去了。一切都远去了,成为一种泛黄的背景,而这是一个冰凉的电器时代。
走进美发屋,你的头顶便成了一个建筑工地。眼前是晃动的红头发,黄头发,绿头发,棕色的头发,这个不再朴素的时代那么冰冷,却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
王保忠 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我们为什么没有爱情》等。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