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野生动物情有独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家住在威虎山区荒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时这一带,按乡亲们的话说,“山牲口(野生动物)海了去了(非常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野鸡、狍子到处见,“张三”(乡下称狼为张三)是村里的常客。进山砍柴、采蘑菇,“晃常”(有时)也能见到“山神爷”(老虎)、“黑瞎子”(黑熊)、野猪。
那时村里没有电。冬闲季节,“猫冬”的人们往往“扎堆”在一家的大炕上,靠东拉西扯、神吹海侃,消磨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漫漫长夜。我家东院人称“张大白话”的张六爷,家里屋子宽绰。老爷子当过抗联、赶过套子(伐运木材)、挖过参、打过猎,见多识广,嗓门又豁亮,讲啥都绘声绘色,他家自然成了邻里集聚的“大炕沙龙”,老爷子是这铺大炕当然的主讲。张六爷家棚上吊着一盏带罩的煤油灯,堂屋地摆一个大火盆,炕烧得滚烫。屋里弥漫着一股叶子烟、灶膛里沤火的秸稞以及鞋里抖落出来的靰鞡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这个大炕沙龙里,听得最过瘾、记得最清楚的是有关“山牲口”的话题。在张六爷的高谈阔论里,我知道了野生动物的排行榜——“一猪二熊三老虎”。
一猪指的是野猪里的孤猪。老爷子说,群猪不碍事,多则几十头、少则十几头,秋天从山上下来糟害庄稼,听到动静、见到人影就“挠岗”(跑)了。孤猪可就“邪乎”(厉害)了,几百斤的块头,长嘴獠牙,没事就往松树上蹭,弄一身松油子,再去河滩上打滚,披一身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这个家伙独来独往,凶悍无比,别说人,就连“山神爷”都“弹弄”(摆布)不了它。前两年,夹皮沟那一带就出了这么个孤猪,没少“踢蹬”村里的牲畜,附近几个“炮手”(有名的猎人)都想收拾这家伙,结果有三个炮手都“栽”了,最后还是许家窝棚的许老七为民除了害。
张六爷说“黑瞎子”属老二。这家伙“皮实”,挨了枪子,把淌出的肠子掖吧掖吧,继续往上冲,跟你玩命。
比起野猪和黑瞎子,“山神爷”最“熊气”(窝囊),要不怎么排第三呢?前两年,前屯一个姓李的正扶犁趟地,突然拉犁的牤牛不走了,低着头,喘着粗气,前腿直刨地。老李回头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只“山神爷”正迈着猫步向这边走来。老李急中生智,三下五除二把牛套解开。牤牛“哞”地一声闷叫,四蹄刨地,顶着坚实的牛角低头向“山神爷”冲去。这只牤牛三岁,正当年,让老李喂得滚瓜溜圆,要不是“山神爷”躲得“灵泛”(灵巧),顶上就够它喝一壶的。就这样,一个顶一个躲,三两回合下来,“山神爷”“熊”了,夹着尾巴钻了林子。
那时狼多。村里管狼叫“张三”,山牲口里数张三最“厌恶”(令人讨厌,不好对付)。夜里进圈叼走小猪是常事,甚至有时还能把大猪赶走。你不能不佩服张三的“章程”(本事):前边叼着猪耳朵,尾巴抽着猪屁股,两百斤的大肥猪颠颠地跟着就走了。毛驴被掏的事也时有发生。别看毛驴有“驴性”,遇到张三就麻爪了,四腿哆嗦,连腿都迈不动了,老老实实等着让狼掏。张三不怕人,秋天翻地,拖拉机后往往都跟着几只,专门追逮翻出来的耗子(田鼠)。
十二岁那年,我念六年级,学校离家十二里路,路上要翻一道大梁,穿过一片树林。我们上学那时候,没有那么重的书包,只在腰上系一个包袱,里边包着课本、笔记和一块夹着咸菜的苞米面锅贴。手里拎一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柞木棍子,一个人每天徒步往返。一天放学回家,在穿过小树林时,突然看见离我十米左右的道中间,蹲着一只狼,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一只很壮的狼,两只眼闪着幽幽的绿光,盯着我。我停住脚步,和狼四目相视地对峙着。太阳渐渐偏西,我怕再等下去天黑了,更怕狼嚎再招来别的狼,把心一横,抡起木棍大喊一声,向狼冲去。这时,狼慢慢起身,给我让了条路。我挥着棍子,边喊边跑,跑出了很远,回头看时,狼还在道旁面向我蹲坐着。
不光山牲口多,鱼也多,真叫个“有水就有鱼”。村北小河沟里,柳根、葫芦片、泥鳅多得是,离村十多里海浪河汊子里,鲤子、鲫瓜子、鲶鱼,还有重唇、细鳞、鸭路、马口、花老婆儿、牛尾巴……种类多,数量也多。
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淡我对山牲口的一往情深。我常常从令人窒息的高楼丛中走出去,寻觅儿时充满童趣的行踪。我神牵梦绕的山村,已不复昔日的模样,土坯草屋换上了红墙铁瓦,当年的“大炕沙龙”早已被电视和电脑取代。在这里,“张三”不见了,野猪不来了,野鸡在山林里偶尔星崩地显露,至于水濠里的鲶鱼、鲫鱼,更是随着农药的使用,身影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