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里与住院的朋友聊天,与其说是探病,不如说,是一次难得的叙旧。他人长期在外地工作,过港也未必有空碰头,要留医反而让我们在大事面前舍得放下小事,知道时间肯用力有心地挤,是一定挤得出来的。
在病房里叙旧,无论如何都是讽刺的、滑稽的。也不知道在过去好一段日子里,是谁忽略了谁,是谁没有太主动联络谁。所谓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忙碌,不,不因为忙碌,不仅仅是这样。即使不为工作而忙碌,因为各有各的生活,有空,也各有各见惯成自然的对象了,忙于与另一堆人消闲去了。
于是,谁都没有责任,谁都不宜责怪,朋友嘛,见面变成责任太沉重,沉重到像背上了不好的兆头。如果有一方渐渐露出疏淡得太明显的姿态,倒是可以怪一怪的,只怪我们连怪对方的理由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们自认把感情放在心底历久常新,放在口里也满是动听的祝福。是啊,短讯与通话从来不缺,只差没有把一顿饭的所有菜式互相通传而已。但这种分享,能替代一起吃一起评弹的味道吗?
我们都是港仔的时代,常常活在美国时间,三更半夜仍四出觅食,吃遍湾仔铜锣湾,吃到吃不下才各自回家睡觉,换来非常健康的交情与不够健康的身体。这等小情小趣小事,都不是在网络上,用一种近乎打情骂俏的语气可以重温的。
所以,我们在病房里玩一个久违的游戏,过去常常有三五六七个朋友在玩,那一夜,人少一点,我们仍然用回从前惯用的口吻,夹杂着那时还笑得出来的冷笑话,在本该肃静的病房,玩出往日的气氛,热闹得诡异,诡异得窝心。我们模拟重塑当年的情怀,仍然健在的默契,是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予以保护的,因为,那正是我们两人的感情遗产。
姑娘在凌晨两点多敲门进来,劝谕我们罢手,休息。朋友说没有睡意,其实是舍不得那玩意,拖得一刻是一刻。我,不得不说,睡不着也要睡,病人晚睡对身体不好。朋友像刚开窍似的,说最近看很多中医写的书,明白了早睡早起是最佳良药,中医之道在防病未然。我说,知道还不早点睡,以后,还是尽量在十一点前就寝,中医说这是肝脏休息的时辰。
朋友忽然说,干我们这个行业,怎么可能在午夜前想睡就睡。我想起昂山素季说快乐的泉源可以来自很微小的事,例如能够早睡。能够早睡,对我朋友来说却是大事,也不一定是快乐的事:因为他事业的需要、我们过去的快乐源泉,就是建立在晚睡。
我在想,其实他现在最大的快乐源泉,反而是有条件晚睡吧。现在的身体,再容不下晚睡。而身体是大事,我们所怀的旧,只属小事,甚至我们的小团圆,在大病面前,也沦为小事。因为,为了保护一个玩不起的游戏,影响了病情,就可大可小。说不定,就因为过去长年为大大的友情做过很多以为小小的乐事,才弄出身体大大的毛病。到最后,也开始分不清大小事之间的因果了。
临别前,朋友要我祝福他,我便说:祝你身体健康。他嫌我没新意。对,过去我也嫌这四个字太客套,太小眉小目。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说得最诚恳的一次,也自觉是最动听的祝福。
(摘自《都什么时候了》,林夕著,中华书局2014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