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走了十年了,今年是俺爹诞辰一百周年,作为给他们拍摄了30年照片和录像的儿子,我无比想念他们。
爹娘60岁那年春天,我和女朋友要给爹娘拍一张合影。那是爹娘第一次见到照相机。爹娘说啥也不愿意两个人拍,非要让我和女朋友一起拍,而且就拍一张。娘说,别老给俺照,俺长得又不好看。爹说,一张底片要好几毛钱,我在生产队里干一天活才挣一毛五分钱,不能浪费,拍一张就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断地给爹娘拍照片。在我的镜头里,爹娘一天天在变老。怎么留住他们呢,我想,只有镜头才能留住活生生的爹娘。于是,我给爹娘拍摄的照片越来越多了。有时和爹娘下地干活的时候,也是一肩挑着担子,一肩挎着照相机。爹对此看不惯,扩着嗓门儿对我喊:“干活就要正经干,你这是‘要饭的牵个猴子——玩心不退’。”
我给爹娘拍的照片在报纸上发表了,署名“焦波摄影”,爹看了,觉得儿子不是在玩,是在做正经事,而且水平已经不是照相,是“摄影”了。家乡人说摄影为“捏影”,有时邻居对我说:“焦波,给俺照张相。”爹马上纠正:“俺儿不是照相,他是‘捏影’呢。”我的镜头记录了爹娘的日常起居,记录了爹娘的辛勤劳作,也记录了爹娘的磕磕绊绊,相濡以沫。
爹娘在一起生活了整整72年。他们吵过,闹过,年轻时甚至三年不说话。我问爹娘:“你们怎么不离婚呢?”爹说:“离婚,咱家不兴这个,结了婚,就像钉子砸到木头里,再也拔不出来了。”娘说:“俺让你爹吵了俺一辈子,生了他一辈子气,但有时还怕他不吵,他嗓门一小,就是身体有毛病了。”
有一次,爹把娘气病了,我和姐姐批评爹,让他给娘道歉,但他就是不说。我发现,在娘打吊瓶的那几天,从来不下厨房的爹又烧水,又做饭,特别勤快。
1999年初,87岁的娘得了一场大病,元宵节那天,医生宣布娘病危。娘躺到了灵床上。医生说,最多还有两个小时娘就走了。全家人围在娘的身边为她送行。就在这时,爹说:“我试试她的体温高不高。”说着走到娘的身边,使劲儿蜷起两条病腿,跪在灵床上,慢慢俯下身子,双唇贴近娘的脸颊。从来没说过“我爱你”“我错了”的爹,竟然要用现代人的表达方式向娘告别。
作为一个职业摄影师,我意识到一个感天动地的镜头即将发生,我跪在地上,含泪按动快门,拍下了这个感人瞬间。结果娘一夜都没有走。第二天,太阳从窗外照到娘的脸上,我发现,娘的眼皮在动,手也在动。娘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经过治疗,清明节后,娘又站了起来,到2004年娘去世,她又多活了整整5年。
远离家乡,爹娘想我,我想爹娘。我每个月都要从北京回去看爹娘,每次回去都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依偎在爹娘身边给他们拍照,给他们录像。每次离开家时,我都不让娘送,娘也答应不送,但当走远了我一回头,娘总是跟在身后……
有一天,我离开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村里没有一点灯火。娘拿了手电,执意送我到大门口,她停住了,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的小路上。我沿着手电光往前走。路上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了。我知道已走出很远了。但回头一看,那束手电光依然在那里晃动。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那矮小的身躯,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俺娘!俺的亲娘!
1998年12月1日,在娘86岁生日那天,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俺爹俺娘》摄影展,请俺爹俺娘为影展剪彩。爹娘整天盼望到北京剪彩,爹磨好了剪刀,娘还和邻居说:“过两天俺就到北京去开会。”但是就在影展即将开幕的时候,娘突然病倒了,但她强行出院,在火车上打着吊瓶到了北京。在中国最高的艺术殿堂里,爹娘终于拿着在家里磨好的剪刀为我的影展剪了彩,为儿子的孝心剪了彩。
2002年秋,娘过九十大寿。寿宴之后,我要给爹娘照一张合影。爹拉着娘的胳膊,使劲往自己身边拽,还使劲把头向娘那边歪。爹一边拽一边说:“从小的夫妻到老亲。”我连续按动快门,把爹娘最美好的瞬间留在了镜头里。
没想到,这竟是爹娘的最后一张合影。
一个月后,俺爹走了;一年多以后,俺娘也走了。
整整30年,我给爹娘拍了12000多张照片和600多个小时的录像,我终于用镜头留住了俺爹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