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应征入伍第一次出远门,母亲曾悄悄地把一包用红纸裹着的东西塞在我的行李中,然后又避了人和我说,假如水土不服想家时就把这红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来看一看,再倒入河塘里。我照着母亲的话做了,这才发现,红纸裹着的东西原来是一把土,一把绍兴故乡会稽山下普普通通的泥土。
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南宋大诗人陆游的诗句曾无数次走进我的心里。多年后,我似乎从父亲身上读懂了一本书,这书上有会稽山和以会稽山为源头的鉴湖水的故事。那年月,父亲在生产队长任上,不管农闲或农忙,组织社员到山里头去割草沤肥、租牛耕田是铁定的事。我们刁泥山村地处现在的皋埠镇偏南,镇北以浙东运河为界,多河湖良田,南部多山地丘陵。可惜的是物资匮乏的年代,父辈的辛劳没能换来丰收,相反导致山光地白,田里的粮食亩产也很低。
年岁已高的父亲自幼爱喝绍兴老酒。他曾一次次边喝着温了的老酒,边回想着买粮要粮票,打酒要酒票年代的往事。成家立业后,父母的形象在我眼里心里都是那么的不一般,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不容易。父亲酒喝出兴致时,我们做子女的常会听他说自己的能耐,九岁爬上香炉峰,十九岁造了东风船……听着,听着,我为父亲自豪,也为我自己自豪。
父亲说的香炉峰指炉峰禅寺,是会稽山景区的奇景之一。从峰北螺狮旋启程,过南镇殿,有1508级台阶,南宋状元王十朋有“香炉自烟”的名句。我是十多岁时,跟着父亲爬的第一次。今年国庆长假,我携妻儿去富盛山里头走亲喝喜酒。回来时,路过宋六陵地方的茶场,出现在眼前的是高高的蓝天白云下,满目碧绿的茶树。今非昔比,触景生情,我给妻儿边按着快门,边讲着人民公社时期跟着父亲到茶场做小工,暑假又跟着阿哥采茶锄茶地的往事。等过了老家皋埠,香炉峰便咫尺相望。我用手一指,让妻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用目光去爬了一次。儿子拍着他妈妈的肩膀要我答应他,带他们上去望望四向……我说,好,好,一定。
那一刻,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家乡的暮色,是陪伴我寻找童年欢乐的一道迷人风景。
那时,每当母亲挑着担或扛着锄头收工从河边的田塍上走回家时,我常常等候在老楼朝南的老虎窗口,用两只小手托着下巴,然后喜滋滋地扒在那两块乌漆漆又方方正正的地坪砖上,远远地望啊,望,盼望着与我越来越近的母亲,而衬托在母亲背后的便是起伏连绵的会稽山脉。当时,对家乡山水背景的未知,引发了我许多的好奇。比如,山为啥会由青蓝色变成深黑色?特别是眼前这座杨梅山和山那边一座有石宕的坝口山,为何还连着委婉山?而委婉山上的香炉峰塔顶为啥正好隐隐约约出现在坝口山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所有这些都会让我的内心因涌起一股冲动而好不欢欣,这过程和遐想也缓冲了我期盼母亲快快暮归的急切心情。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时光总是很短暂,暮色越来越沉,一眨眼工夫就把这好时光从我的眼前给无情地吞食了。
童心童真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每每到了暮色与夜雾一起舞蹈的时候,我就能听见楼下摇门吱嘎一响,母亲进门时那扑哧的一记声响。我总会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去,急忙帮刚刚踏进门槛的母亲取下肩上的东西。母亲会露出笑意,说我懂事。而此刻的我,总要叫母亲蹲下身来。目光中,母亲的阴丹士林布包衫的肩膀处的补丁真可谓鹑衣百结。我用顽皮的手,用力地给她捏一下、再捶上一会儿。
幸福的日子像花儿一样盛开。后来的好多年,父亲总用明亮的眼神留心着我在大人面前的懂事,直到我一次次从部队回乡探亲,他就站在门口迎候儿子。“喝老酒,喝老酒!”母亲望着一身戎装的儿子,高兴得边说边转身从缸里给我舀出一葫芦瓢米酒。望着父母,我瞬间读懂了他们的内心。
“阿哥,还是先给爹和娘拍张合照吧!”听着弟妹合拍的话语,从部队转业成为一介报人的我,多次用随身带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将穿唐装过生日的父母请入快门。
“要是没有伢绍兴柯桥格中国轻纺城,伢老年人哪有介格机会穿唐装!”母亲双手拿着我给他们刚从照相店里冲洗放大的照片边笑边说。在家酒的醇酽与温和中,我落座,入席,深深感受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那种浓浓亲情与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