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城中暑气仍然令人难耐,我便来到嫣翠谷读书避暑。嫣翠谷位于小城北郊外,群山逶迤,山溪萦绕,一片纯净的东北边陲山地大荒。
我每日午后随同伴进山,在树荫里读书,待到小憩时,我就采下那些粗树枝,捆好驮上自行车。山野隐逸,没有车马红尘的喧扰,唯有深山邃谷、古木寒泉的景致。赏红叶如炽,观野果缀树,吸清新气息,听野雉啼唱。日日与古木老藤、寒潭古涧为伴,一幅幅臻于佳境的山水画卷渐入眼帘:
那日,秋日的余晖瞬间遁去,淡淡的远山映衬近山红绿相拥的柞树林,脚下土拨鼠从松软的野地里拱出来,机灵地环顾周遭,恍然望见我,又骤然转身钻入土穴中。身畔三角枫墨色的枝干上,牵挂着殷殷红叶,飘荡着淡淡的清香;浓妆的槭树,披红流丹,一面橙红如炽,一面艳黄欲滴,映亮了半坡的山野;山榆树披覆浓褐重彩的藤萝,仿佛把岁月也缠住了。
就在这山气日夕佳的山谷里,我已把收获的柴装上自行车,然后小憩于树下,等着大家一同离去。三五只谷鸟刚才还跳跃于周围林间互相巧啭不止,而此时,“呼——呼——呼”从四周皆相互飞向我背依的榆树,甚而翅膀扇动的微风都能让我感受到轻拂脸庞的惬意,原来是归巢的谷鸟啊……好一幅《落曛归鸟图》!
夜的帷幕渐渐笼罩了迷人的山谷,此时,老杨他们已把柴装上了车,吆喝着“起程”。我也悠然神会地小心翼翼,惟恐惊扰那栖息树巢上的谷鸟的梦,推动了自行车,同老杨他们踏上洋溢着山野清芬的归途。
遂拙诗吟道:日暮双飞鸟,归飞翼愈长。每每思念起,时时随云荡。
几日后,再次步入苍莽浑厚的秋山,又一番野境:乍一望,青灰浓重,再细端,落叶满山,一树树疏朗有致的柞树,朴拙的老干如在山崖上涂抹的焦墨,风骨毕现。而在寂寥的深谷里拥着挤着的树林,树柯迷蒙,云霭绸缪,境远意深……在这沉寂的青紫调子的画幅上,胡桃树舞动着明亮的裸枝;稠李树满身橙红,灼如榴花,原来那是披拂树上的合欢藤的桔红种子。这寂寞浑朴的山林,使我又回到郑板桥的那首《道情》所诵的“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的魅人之境。
突然,濛濛的天空划过两声高昂的莺啼,周遭的山立刻有了远意,让人想起孤鸿飞于荒天之外的境地。树樾里若隐若现的一群山羊,匆匆地觅食霜降后的草薮,不一会儿,空谷里唯余那渐行渐远、隐隐约约、叮叮当当头羊的铃铛声了……那是秋日远去的声响吗?那是日后一次次追思的远声吗?
这时候,老杨欣然地从山坡扛下第一趟柴,我这才从云巅莺影的《秋山牧羊图》回到深谷拾柴。
木叶散尽,又入《冬山雪霁图》:
冬日的嫣翠谷,雪野、雪树、雪山、雪峰,正笼罩于严寒之中,绵延起伏的峰峦,在寒云飘渺的天宇里若隐若现。
此际,身畔那些北方耐冰雪酷寒的虬柞柔榆、盘藤挂萝、那些多姿的灌林丛莽,在雪霁里朦朦胧胧、晶莹闪烁,竟似繁花怒放、清馨袭人……难怪东陲卓荦的画家总是仰之弥高这些本地域的蒿蓬树灌,朝斯夕斯,心无旁骛地与其融为一体,参透其潜藏的艺术符号……终于使腕下丹青以独创的技法呈现生气盎然的雪掩树灌,令人遁入枝舞柯飞的穹昊大野的妙趣之中。
在这山静似太古的河畔树林里,我从雪地里寻到一株倒伏的树干,一边所得颇多地拾掇这些干枝,一边惬意茫茫河谷的恬境。倏地,万籁寂寥的河谷,一只红头鸦飞上岸林的树巅,抖落一缕雪花,轻盈地“嘻呀———嘻呀”地鸣唱,那边一只也亲昵地回应……显然,她们很喜欢这片长着“冬青”的山林(“冬青”是一种寄生老树上的常绿植物)。身姿宛如喜鹊的红头鸦,红冠、蓝羽、黑尾白花,那红冠如一束旭日照耀着素白的雪野,那蓝羽如一片湖水与大地亲吻,那黑尾白花又如一抹夜色微染皓月的余辉……移时,那雪野、雪树、藤萝、丛莽,都从喜鸦鸣籁中醒来,遽然成为雪霁图中不可或缺的了……
正是:疏枝横玉雪生香,喜鸦一叫带诗来。
黄昏,随同老张进山的家犬黑豹从山谷里跑出来,不一会儿,老张和老杨推着载满薪柴的自行车赶上来,黑豹兴奋地摇着尾巴又蹦又跳冲上前去,我们一行,从容不迫地沿着雪霁图中雪橇的辙迹踏上归途。
今天,每想起嫣翠谷拾柴的坦然时光,就想起那暮归谷鸟、那山隐铃响、那雪树喜鸦……
宋·诗人林逋《小隐自题》云:“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漁,”可知隐者酷爱图轴里的缘山斫柴、临水垂钓。而嫣翠谷的采樵,延宕了我与山林亲昵的时光,使我恍若悠游于那一幅幅山水古图里,顿时平添了几分画中的高致与陶然。作为庶几近之的樵夫,作“小雅”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