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人一歪,差点要摔倒。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别慌!这块本已松动的石头,一下子脱离浮土,“扑通通”滚下山去,好险!我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父亲带我爬山,爬的是雁荡山百冈尖。此为雁荡山主峰,由三尖合成,东尖较低,西尖最高,海拔1150米。
边缘锋利的石阶,布满星星点点的青苔。石阶两侧,长出浓密的野草。再上去,石阶没了,乱草丛生的泥路,很滑。伸手抓着碗口粗的野树,弓着腰向上爬,双手双脚并用。蕨草披散着羽状复叶,卷曲着嫩芽,展开茂盛之状,几乎遮挡我的视线。
陡峭的山崖,整体暗褐,寸草不生。父亲说,这座一亿三千万年前由构造运动而成的名山,属于世界上少见的酸性火山岩。因“山顶有湖,芦苇丛生,结草为荡,秋雁宿之”,故名“雁荡”。以奇峰怪石、飞瀑流泉、古洞石室、悬崖叠嶂称胜。
左边是悬崖,我不敢看,贴着青灰的石壁,一步步挪动,只听得心脏怦怦跳。父亲在前面领路,脚步快捷。为了新中国的诞生,父亲拿起了枪杆子,后又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冒着枪林弹雨,屡遇生命危险,竟大难不死,连克连胜。多次立战功的父亲,是带着军衔转业回老家的。他一直保持军人作风,平时腰板挺直,不苟言笑。父亲在1979年7月调到温州市雁荡山管理局工作,直至离休。父亲在任的1982年,和几位同事带着绳索,攀上绝壁,向谷底滑越。他在《开发双珠谷记》一文中,这样写道:“谷中野苦竹丛生遍地,岩壁上藤蔓缠绕,灌木横生。入谷详细勘察,得知谷深150余米,中宽二三十米,谷底四壁峭立,宽仅数米。尽处有隐珠瀑,实际高度为118米,水量足时,水沫腾飞,满谷云烟;水量小时,粒粒可数,飞旋而下。瀑布前有巨石,名贝壳岩。右壁间有白珠泉,似散珠纷下。谷中间凸岩似戟似剑,上下垂直,名戟剑门。门中间有野生枇杷一株,高十余米,正是花期盛开,芳香扑鼻。”从此,雁荡山风景区里多了一个“双珠谷”。
“奇峰传百二,大小有龙湫。”父亲踏遍了雁荡的山山水水,撰写的《雁山五绝》一书先后印刷三次,达3万余册,广为流传。父亲主编《雁荡山简志》,编辑《雁荡山名人名句》《雁荡山摩崖碑刻》等书。父亲还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校勘了《广雁荡山志》重印本,印出了此书的勘误本。
“欲写龙湫难下笔,不游雁荡是虚生。”清代诗人江弢叔的诗句,由父亲写就。“雾起千峰活,雨来万瀑生。”“有峰皆卓立,无瀑不狂飞。”“雁荡自奇不附五岳,龙湫所注别为一川。”父亲的书法作品,正是他内心世界的写照,正是他高洁人格的映现。
小妹对我说过,1980年初春,父亲带她上雁荡山大龙湫背的茶园。她平生第一次看到那绿油油的茶园,茶农们边泡茶、边介绍,怎样的茶才称之为好茶。父亲要买新茶,茶农便用刚采下的毛峰当夜炒制。就为这雁荡毛峰,父女在山顶陋屋过了寒冷的一夜。
父亲的同事给我说了一件事,那次翻山越岭,走得很远,所带干粮已尽。恰在山顶有一户农家,听说他们没吃饭,山民就拿出了番薯,煮给他们吃。父亲要付钱,纯朴的山民死活不收,说自己种的,不要钱。下山回到局里已是半夜,父亲说,明天再上山,带几盒饼干去感谢山民。
雁荡的风骨,雁荡的神韵,我已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了。因了父亲,我家兄妹五人,都与家乡的这座名山息息相关。大哥是画家、西泠印社社员,从温州城里到青峰云嶂之下,于1984年创办雁荡山书画社。大妹在雁荡山书画社营业部工作过,后为剪纸艺术家,作品多次呈现雁荡名胜。弟弟在雁荡山管理局工作期间,背着画夹踏遍雁荡,为奇峰怪石写生,后为现代水墨画家。小妹是雁荡山第一名导游,为国务院总理等领导人介绍过“寰中绝胜”。
登临峰顶,眼界顿时大开。父亲指着前方说,中国名山不少,大多见山是山,唯有雁荡,兼山海之利。举目远眺,万里东海,浩瀚无边。
父亲说:“雁荡开山始于南北朝,兴于唐,盛于宋,积淀了千年的宗教历史和山水文化。我们千万要珍惜,一定要传承。”不登高怎能望远?不知古岂可明今?父亲领我爬上百冈尖,却是寓意深长,父爱如山。父亲逝世后,我视山为父,无论走到哪里,心中总有一座雁荡山。
雁荡山,我的脊梁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