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画葵,已逾十载。
十年一剑,其功自现。9月28日在国家博物馆的大展“东方葵”,正是许江葵之画颂的一次隽蔚展示。
10年前的一个艳阳夏日,在马尔马拉海附近的小亚细亚高原上,许江邂逅了那一片广袤的葵原。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艺术生涯的决定性瞬间。面对这片生满老葵的原野,许江被一种命运感击中。他仿佛正在其中,他就是那衰老而倔强的阵列中的一员。这亚细亚之葵,东方之葵,坚硬干枯的葵秆倔强地挺立着,不知在这片亘古的土地上等待了多少个春秋。
最早打动许江的是葵与大地的同体一色,葵的阵列熔铸在大地上,“与大地浑然一体”。在此之前,许江以《大地上》为题创作了一系列水彩组画,这组作品以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苍凉在水彩画的历史上独创一格。《大地上》描绘了北方大地荒寒的原野,原野上浑茫而虚无,只有土地和道路,以及返乡者孤独的灵魂——这“大地上陌生的某物”。此刻,亚细亚荒野上的葵原,把中西艺术史中已成象征物的葵重新拉回大地之上,荒寒大地上的主体由此现身。此主体并不是主人,所谓主人只是某物的占领者,主体则是大地的操持者、经受者与承担者。对他而言,大地即是其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许江从来都不是一位风景画家。在西方艺术史中,风景画的发生,依托着自然客体化的过程,正是在近代世界观的建构中,风景才从大地中被剥离、提炼出来。所以W.J.T.米切尔说:“风景是一种媒介,是由文化中介化的自然景象”。然而,在许江的“远望”系列中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在时间的溶剂中渐次销蚀、疏离继而远去的景象;画笔执着地守望并且诉说着的,是始终发生着的、未完成的和已消逝的事物,是“逝去与即将逝去的风景”。在“葵园”系列中,葵与大地浑然一体,被展示的风景重新返回到大地的沉默之中。这是对自然归藏之道的应和——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地的沉默中,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终有一死的我们,也拥有了大地上的生计与家园。
“一岁枯荣一往来”,葵反复生长于大地之上。对许江来说,画布即是土地。用一支画笔种葵,“艺”之源头,本就是种植。十年以来,他在画布上耕耘劳作、挥洒堆积,用数千支画笔种出片片葵园。
许江与葵的相遇,是命运的礼物,而他十年画葵,则是假物以自知。王阳明年少时念及“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格竹七日而致疾,最终明了“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许江十年画葵,苦心孤诣,以我格物,方知葵为何始终朝向东方;以物格我,方知此向阳之花原不在我心以外。许江画葵十载,为的是自知自识,更是为了画出一代人的生命记忆、一代人的精神图谱。这一切,只因为葵是他的身世,他的心像,他的命运。
“咫尺身家分去住,霎时心迹判行藏。”黄景仁诗句中所表达的,是中国人独特的“身”之意识。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身”从来不止于肉身,而是饱含着人生况味和存在历史的“身世”。从身之历史性出发,艺术家个体的生命历程与作品意象的生成同时且同构,聚合于葵的形象之上。
许江画中的葵,是“东方葵”。葵名东方,不只由于此主题缘起于“东方”的小亚细亚高原,也不只因为它们永远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葵,有着更加复杂难言的身世。葵的生长始终朝着日出的方向,许江画葵,是要讲述向阳花开的那一代人的故事。那同时也是浴火重生的一代,他们在新中国出生,在“文革”中长大,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与中国社会一路同行。他们犹如荒原上的老葵,历经革命的狂热和后革命的幻灭,亲历中国历史上最迅疾的思想变革与最剧烈的社会变迁。“文革”结束,许江这一代人带着“文革”之痛和历史的迷茫进入大学,进入艺术或思想的场域,这是他们的源头也是他们的机缘,构成了他们历史经验和精神生产之间的内在枢纽。
此情此志,并非流于隐喻或象征性的表达,而是在画家和群葵彼此观照的复杂关系之中得以实现。近年来,许江画笔下葵的形态愈见丰富,或为游目骋怀、含思“外览”之“葵平线”,或为守静“内观”、化身千万的“一花万果”。
在这次国家博物馆的展览中,这些观照之法随着许江作品的不同单元一一呈现出来:“层览”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向中国画的手卷传统致敬,展现出一个辽远而隽永的横轴视界;“综观”中凝重奇崛的铸铜雕塑《一花万果》以及纷纭群化的水彩作品,探讨“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的观象之道;而大厅中訇然耸立着的那片黑压压的葵群,则如同暗夜中的流火,奔涌,升腾,凝聚而为一代人激越的塑像。在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馆长费舍尔眼中,这片名为“共生”的葵园,如若“一片从灰烬中向上流动的黑色火焰”;而对许江本人来说,这件作品的首要之处,是要在“俯仰之间”钩沉起生的历史与存在的心迹。
展览中最关键的“重屏”部分,展现的是他最新创作的大型油画“东方葵”系列,九重巨屏将展厅切割为一条曲折的道路。行行重行行,在重屏间行走,如同踯躅于历史的丛林,那九重巨屏,分明是无数老葵的身躯堆砌而成的历史之墙与命运之墙。树声征战起长风,穿行于历史和命运的墙垣,空间里回荡着画面中传来的声响:呜咽、嚎叫、呐喊、挣扎,浑浊难辨……这一切画面中的轰鸣,激荡混融而为一种古老、悠长的音调,宛若一曲深沉奇崛的凝固的哀歌,在空间里迂回逶迤,曲折展开,如黄钟大吕般恢宏激越,荡气回肠,却又令人心生惆怅,低徊不已。
许江执意将他的葵花称之为“东方葵”。东方葵,蕴含着一种情志。此情不是抒情之情,而是“类万物之情”;此志,也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而是心中意气,胸中块垒。日出东方,葵向着太阳生长。许江这一辈人,经历了从理想走向虚无又从虚无中唤起希望的过程,如同葵在大地上的生死轮回。即使在市场主导一切、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里,他们依然拒绝幻灭,拒绝虚无,在沧桑中坚持纯净,寻找希望。
向阳花开,这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一代,这是当代人中独特的一群。他们是如此独特,无论在何时何地,从字里行间,从画面上,从歌声里,我们都可以明确地分别出这代人的气息,辨认出他们的身影。向阳花承载着他们共同的生命经验和精神气质,葵是他们体内最难以消化的部分,是他们的情意结,他们的集体性自我,它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历史和人间岁月,称之为命运。
故而,此展,是一位艺术行者与命运的一次交谈;此展,是一位人生歌者史诗般的葵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