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两千年前后,荷兰王国的海岸线上,豢养着一群庞大的生物,它们以管为骨,以帆为翼,靠捕食海风为生,人称“噬风兽”(Animari)。
它们不是自然的造物,也从未趋从达尔文主义的生物演进,它们只是艺术家泰奥·扬森的艺术作品——根据人类想象与机械力学原理创造出的机械生物。这些家伙的样貌各异,但总会让人想起自然博物馆上古生物的骨架标本,同样无血无肉,同样昭示着造化之精密完美仿若有灵。不过不同于那些晃晃悠悠、经年易折的标本,它们是“活”的,可以自由行动,尽管缓慢,但走起路来咔咔作响,颇有威仪;它们懂得与风沙海浪游戏,可以通过内置的简易感应器完成一系列动作,比如越过沙滩的小丘壑,遇水绕行,以及在风暴来临之时自行原地打桩,以抵御被狂风卷入大海。
人们惊异于扬森作品中艺术与科技的完美结合,就连艺术家自己也不无得意地讲,“艺术与科学的界限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里”。但只把此作品放在“艺术—科学”这对抽象的概念框架下理解,大概并不足以完整地呈现它的深意。
体积巨大的噬风兽三三两两盘踞在空旷的海滩,尽管以兽为名,但依其属性,仅是被人设计攒造的机器,然而它们并不是一般的机器。按惯常的理解,机器首先是工具,其本分即是补人之不足,为人所用,比如刀锋代齿、车马代步。然而噬风兽,这个艺术家挖空心思造出的庞大机器,除了会拖着滞重的身躯在海滩缓缓散步,别无他事能做。比之于21世纪新闻里花样迭出、灵巧又贴心的服务型机器人,噬风兽简直是不折不扣的上古生物。它有点低等,还没有进化到“以人为尺度”的程度。他是“不器”之器,它无用。然而,噬风兽这个作品最动人之处恐怕也就在这个“无用”上。
若要比赋,扬森与噬风兽的关系更像是造物主之于生灵,而非巧匠之于机械。当被问及“是他控制这些海滩动物,还是被这些海滩动物控制”的时候,扬森毫不讳言地回答是后者。他甚至希望他的噬风兽们可以依自己的逻辑争斗或演化。在创造了它们之后,扬森就只肯担任牧人的角色。牧群自有其命运与理路,他只观望,不再插手。就算是机械物,也该给它们体面和自由,这是造物主的深情。
尽管这些噬风兽并不完美,它们的质地凡常因而不太耐久,时不时会出点状况;它们没多少“思想”,仅有的一点智能也就是能感应并避开大风大浪;若天有不测或是时辰已到,它也会崩塌,会消散,会“死”。这多像传说中被神创造出的世人。人类也远非完美的生灵,天性里就带着莫名其妙的漏洞,常常脆弱易折、笨拙无用。然而,就如同海天之间傲然盘踞的噬风兽,我们也该是尊严且自由的存在,因为人类身上同样有着造物的神恩。 (萧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