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说的是大自在,也是大孤独。
在我的导师王洪义教授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祖全显光先生的钟馗,想到的正是庄子的这句话:猛厉恣肆的自在,睥睨旷古的孤独。
王洪义还告诉我,全先生脾气很大。
这,我不奇怪:才气大的人,脾气往往也大,比如章太炎,比如陈独秀。
恰恰相反,他一点也没有脾气。我第一次见到全显光先生,双手一握,那种糙重的感觉,是农民,是土地,朴厚极了。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像极了他笔下的钟馗。
当年79岁的老人,一口气跟我聊了6个小时,没有废话,全是关于艺术的要言妙道。
我这次明白,黄宾虹与伦勃朗在高处相通;全氏钟馗性感而傲慢的胡茬与胸毛,正是来自二者的“重叠”画法。全显光先生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德国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留学7年,他专业为版画,但同时在门采尔工作室学油画,在其指导下,遍临莱比锡博物馆伦勃朗真迹,伦勃朗油画中数百次“重叠”所形成的浑厚华滋之精义,他由此心会。
他同样终生精研黄宾虹的笔墨“重叠”。全先生的钟馗艺术,只是其艺术创造的一部分,在国、油、版、雕诸领域,他都有所创造;更蔚为大观的是,他的“德国式”体大思精的基础教育体系。我在硕士论文答辩会上,甫一展示我关于他的研究,潘耀昌先生、卢辅圣先生即双双颔首。毕业后,我回到云南大学教书,极力邀请全先生来云南讲学,因为他是昆明人。
他来了。我陪他到故居一游,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终生爱画钟馗吗?”我当然不知道。
他长叹一声:“小时候家里穷,穷到有时到老鼠洞里去掏米粒吃。逼得没有办法,为了讨生活,过年,就去学画门神钟馗。偶尔,当有人买了,还说好,我就十分激动,要知道这可是晦暗生活里的一星阳光啊!”
自然,他的钟馗,带上了特别馥郁的民间味儿。
全先生对民间情味与智慧毕生深赏。他成熟时的钟馗,上半身是伦勃朗画法,保持立体层次,细腻丰富,下半身则完全舍弃立体刻画,十分肯定地走向线条书写,走向灵活多样的线条穿插与构成,完全平面化,俨然剪纸。毋须奇怪,这是他向民间剪纸艺术的虔诚致敬。
民间艺术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深藏民间的那种无法掩抑的猛厉生动。全氏钟馗慑服心旌的生动,就来自这里。
更有意思的是,吃饭时,无意间,在他的怀表盖里,我发现了他的钟馗,油画所画,神采照人。我惊呆了,问他:“这么小,怎么画成的?”他笑笑:“凭手感,闭眼画的。”
人书俱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庄子笔下的解牛庖丁,或解衣般礴者,大概类此。
而且后来在他沈阳的家里,我见识了他的丈二钟馗。
正所谓小不盈尺,大可全壁,全氏钟馗,有执扇,有仗剑,或顶立,或偃卧,可醉酒,可簪花,雄厚处逼人,妩媚间动人。
为什么他如此情牵钟馗呢?联系钟馗作为一介书生怀才沦落、继而在鬼蜮振起的故事,再看看全先生的人生:他虽然是鲁迅美术学院的资深教授,然而,在苏式主流美术一统天下的日子里,他命途坎坷,调工作几番不成,工作室随意被取缔,批斗,抄家,排挤,样样遭逢,艰难备尝,但他隐忍默守,埋头苦干,以才华与气质,书写不屈与愤怒。读其钟馗,他的苍凉勃郁心境,可见一斑。
除了愤怒,钟馗正是一种磅礴天地的大自在与大孤独。
这是钟馗的精、气、神。
今年83岁的全显光先生,人前人后,哪怕在毛头小子面前,都依然保持着十分的谦卑,看过他的大量钟馗后,唯有我知道他的傲岸与雄心。